餓的年代(三)

依娃

他胃疼得受不住,嘴裡老是嘟囔著:「哎喲喲,我的天爺喲,我怕是不得過去了,我怕是不得過去了。」

我記得我大的臉腫得野蜂群進攻了一樣,又白又亮,面盆一樣大。眼睛被埋在浮腫的眼皮裡,睜不開,看不見人。他有時急了,用手上下扒開眼睛,和我媽說話。我大的腿腫得老榆樹一樣粗,棉褲都穿不進去了,只好光著腿,用爛被子蓋著。我媽一天掀開被子查看幾次,看我大的腫消些沒有。手指頭按下去一個深坑,半天也回不來,再按還是一個深坑,我媽卻說:「掌櫃的,強些了,比昨個強些了。你要鼓勁哩,你要撐住哩。咱屋裡頭還沒有添下個男娃娃哩。」

我媽的腿也腫了,腫到膝蓋上了。但我大腫到了全身,腫得最厲害的時候,他的臉被水撐裂了,流出黃黃的清水,順著臉頰往下流。手也撐裂了,手背上流黃水,十個指頭都在流黃水。他的腿也撐裂了,腳面撐裂了,流出的水更多。我媽給我找了一些舊棉花套子,交代我:「勤給你大擦著。」我給我大擦臉、擦手、擦腿、擦腳,不一時,他各個地方水又流出來好多,黏在炕上。我又趕緊擦,大張嘴想說啥,又沒有說出來,只搖搖頭。

「媽,大睡著了、大睡著了。」看我瓜不?我大明明是已經咽嚥氣了,我還給我媽說我大睡著了。我拉我大的手已經冰涼了,我摸摸他的腳背也是冰涼的。我媽的手停留在我大的鼻子下一會說:「你大沒了。」

我大死之前半個月,什麼都吃不下,除了食堂提回來的清湯,也沒有什麼可吃。他猛然給消腫了,乾乾得像一條失去水分的絲瓜,輕輕地挺在炕上。其實,我不明白什麼叫死,但知道我大再不會說話了、不會要著吃了、不會胃疼得喊叫了。

我大死了,我媽沒有哭天搶地,她後來對我說,她心裡早有了準備,知道我大熬不過這一年。1959年年底是村上餓死人最多的一年,幾乎天天有人死。我們對門的一家大人、娃娃五口子餓死絕了,閉門關戶了,死人不是啥稀奇的事情。

我媽捶著我大的胸口罵著:「死鬼呀死鬼,天底下有你這麼沒有良心的人嗎?急著死,丟下我和兩個娃娃,咱娃娃還這麼碎碎的,咱還沒有個兒呀!」在農村社會,一個家庭沒有個兒子,就是沒有人給養老送終。我媽咬住我大的衣襟,就是不哭,硬是把眼淚給憋回去了。

那時間老的、少的沒有人穿內褲,人死了還能有一副棺材板子?我們本家的大伯喊了兩個人來幫忙,在我家裡裡外外轉了一圈,也找不到個合適的家當。最後沒有辦法,用我家唯一的炕上這張爛席把我大一捲,兩根繩子兩頭一綑,幾個人抬出去了。我媽頭上纏了一條白布,給我和香香頭上也纏了白布條。沒有穿孝服,借不到白孝服。我媽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香香,跟著走在捲我大的席筒子後面。我媽嘴裡念說:「我娃沒大了、我娃沒大了。」

大伯和來幫忙的人沒有給我大挖坑。大伯說天氣這麼冷,土都凍得硬硬的,挖不動。再說現在這人沒有啥吃的,身體瓤著,沒有力氣。我大伯和我媽商量後,就在半山坡上找到一孔過去放羊人的廢窯,把裹我大的席筒塞進去了,鏟了一些浮土堵住洞口,就算埋葬了。我看見我大的腳上穿著一雙露出腳後跟的布鞋,腳背上有一層黃色的結晶。太陽一照,玻璃一樣閃光,那是浮腫時流出的水凝固成那樣……

「媽,大幾時回來哩?」晚上睡覺的時候,香香問我媽,不習慣炕上少了我大。

埋了我大的第二天,天還沒有大亮,剛能迷迷糊糊地望見院裡的核桃樹梢梢。生產隊隊長狗剩就來敲門,他在外面大聲喊叫著:「芳她媽,起!下地去、下地去。你男人沒了,你下地去。乍得出一個勞力。」

我媽下了炕,收拾著頭髮去開門。雖然狗剩是本家的侄子,但也絲毫不敢怠慢。

「好侄,我這腳?下地能做個啥?這多年,我都沒下過地。」

「呸!我日你媽!」狗剩聽我媽這麼說,頓時冒了火,對著我媽唾了一口,炮仗子一樣地炸開了。「你值錢、你嬌貴,行,你不出工,我治不了你這號懶骨頭?你不下地,就不要吃飯。從今個開始,就不要去食堂。你就別想吃老子的飯,你兩個丫頭子就別想吃老子的飯。把你還日能的,話說清楚了,做是你,不做也是你。」

圖/薛慧瑩

「好侄,我去、我去。」(三)

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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