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之歌(三)

宋久瑩

長方形的餐桌上懸掛著兩盞黑色的大吊燈,俊浩很喜歡暖黃的光透過燈罩,散發出柔和的光暈,照在桌面溫馨典雅。那一刻,燈罩像兩朵黑色的雲,盤旋在四人的頭頂。

返家探親的興奮,頓時被黑雲吞噬,消弭無蹤。

那一夜,玫貞在他懷中,身體冰涼柔軟,沒有一絲生氣,俊浩感受不到久別重逢的熱情。兩人各懷心事,他從她身上滑下,分不清玫貞的臉上是汗水,還是淚水。

在部隊半年的生活,規律、單純,覺得人生明亮開闊。突然回到這個屋子,成長過程中種種不愉快的回憶湧現,俊浩覺得自己又進入一個綿延無盡漆黑的隧道。以前唯一的光亮也消失了,玫貞曾是隧道盡頭的光亮,如今也被拽進黑暗無邊的隧道中。

父親走了,逃避問題是父親一貫的作風。俊浩休假結束回到部隊,將照顧憂鬱症復發的母親的擔子留給玫貞。那年她還不滿二十三歲。

回營後不久,隨部隊調到馬祖,玫貞的來信是外島枯燥生活中唯一的盼望。信上說家中都好。母親服藥後病況改善,她有時會些寄家居照,一張合照中,玫貞與母親手挽著手、母親鬱卒的面容略顯舒展。

他習慣依靠玫貞,將照看母親的擔子交給了她。外島當兵生活艱苦,俊浩卻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自由。在西莒島的碉堡,望著湛藍的海水延伸至天際,想到遠居倫敦的父親,第一次、他能體會父親多年來想逃離的心情。

沒有解決的問題就像沒有消毒護理的傷口,會感染、發炎。母親對父親的心結、對玫貞的誤解與怨恨,在後來的歲月中結成瘡疤,反覆化膿、潰爛。

他始終不知道,在那一段父親回家的日子裡,家中發生了什麼事……

退伍返家的歡愉被母親陰沉的臉色掃盡,母親覺得媳婦奪走了兒子的愛,不論俊浩如何努力,都無法讓母親接受玫貞。母親不敲門,就進入他們的臥房,婚姻生活毫無隱私。

生了女兒後,母親要求玫貞辭去工作,在家帶孩子,對她處處刁難苛責。經常抱怨失眠、害怕,半夜要俊浩去房間陪伴,對他哭訴和數落玫貞的不是,逼俊浩離婚。他心力交瘁,深陷於痛苦中。

玫貞從來不曾對他抱怨,她的笑容變少了。俊浩下班走進臥房,小敏在睡覺,玫貞站在臥房的窗前發呆,「看什麼?」俊浩走近窗前,「看陽光,家裡只有這扇窗最明亮。」玫貞掀起薄紗簾,陽光灑在她的臉上,許久不見的笑容出現了。

一天下班回家不見母親,去房中發現母親服了過量安眠藥昏迷不醒,急急送去醫院洗胃。那天他失控對玫貞大吼:「再晚一點發現,我媽就沒命了。她在房間那麼久,你怎麼沒去看一下?」

那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玫貞帶小敏去了美國。

離婚後收到一封電子郵件,父親寄來的。

兒子,爸爸對不起你們。玫貞是個好孩子,媽媽卻把她逼走了。我們這一代的恩怨,毀了你們的婚姻……

媽媽一定對你說過我外面有女人,這個女人的確存在。她叫秦芷蘭,我和她在抗戰時期,隨學校遷至雲南昆明西南聯大時相識相愛。抗戰勝利後我們各自回家,戰亂年代失去了聯繫,那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悲劇。

來台灣後,我和你母親結了婚。我心中一直放不下芷蘭阿姨,加上背景的差距和個性不合,我們的婚姻很不快樂,這你都知道。後來輾轉找到芷蘭阿姨,她在倫敦,這就是我去倫敦的原因。

我一直痛苦糾結,卻又無法勉強自己去愛你母親。後來我想明白了,你母親把對我的感情和依賴放在你的身上,又把對秦的怨恨和嫉妒加諸在玫貞身上,你們兩人成為我和秦的代罪羔羊。

對不起,兒子,也代我向玫貞道歉。我是一個沒有擔當、只會逃避的父親,造成了兩代人的悲劇。

他沒有轉告玫貞,父親的道歉已於事無補。那時俊浩在母親的安排下又結了婚,妻子比他年輕許多,「找個年輕的,聽話,你不會再被老婆牽著鼻子走。」母親說。

圖/123RF

那個秋天母親自殺未遂,過量的安眠藥對原本虛弱的身體,造成了嚴重的傷害。母親醒來後對俊浩說:「兒子,媽媽不想逼你,但是看到玫貞,我就想到她和你爸爸之間的事。如果不是她,爸爸也不會離開我……她留在這個家、我是不會回去的。」(三)

失眠 憂鬱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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