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陝西(二)
「牛金斗,日你媽的老地主,解放前你剝削長工,現在是新社會,是共產黨的天下、貧下中農的天下……你還想睡狗皮褥子、還想享福哩。」
工作組組長說自己常害胃疼,要剪一塊做馬甲,還有人說自己冬季腿疼,要剪下一塊做護膝。更有人說,剪些皮子做副護耳暖和得很……那一天說不清楚多少年的狗皮褥子在我家院子裡,就被剪成了大大小小幾塊,被人分掉了。
我爺徹底瘋掉了,是因為我們被從他積累多少年才修蓋的大院子裡攆出來,被攆到山上的兩孔破窯洞裡,他住一個,我們一家子住一個。還因為他埋在驢圈下面的水缸被挖了出來,麥子已經烏黑了,早吃不成了,缸最底下的十幾筒白圓被挖了出來。這是我爺省吃儉用,藏起來一家人的保命錢,卻成了他想翻天回到舊社會的證據,遭到了綑綁吊打,拷問他還有沒有白圓,藏在阿達些……直到他口吐白沫,昏死過去……
我爺腦子受了刺激,不能勞動了,成天不著家,漫山遍野地胡亂跑,到處撿著吃,地裡沒有收乾淨的胡蘿蔔、白菜根,野菜、野草的都吃。害怕看見人,尤其是成群結隊的人。連小娃娃他都害怕,因為小娃也撿起土疙瘩往他身上砸。他晚上有時回來睡覺,有時就鑽進麥稈堆裡,誰家的草房子裡過一晚上。我爺頭髮長到一尺多長,他不讓人給剃,鬍子長到胸前,他不讓人給刮。他特別害怕磨得明光光的刀,說有人要殺他,搶他的房子和白圓,還有狗皮褥子……
我大說:你爺現在是個廢人,以前那麼勤快、那麼精明,現在腦子洋昏了,啥都不知道了。更討厭的,他經常屎尿拉在褲襠裡,我媽給洗滌了,曬在太陽坡上。我爺又沒有棉褲換,經常光勾子進光勾子出的,不知道避人。
我爺牛金斗是五八年初冬死的,是我們這一門子死的第一個人。我爺死的那一年六十七,說起來年紀不算太大。雖然人瘋癲了,如果能吃上喝上,活到八十不成問題。
五八年成立了人民公社,還成立了大食堂。那是個運動,不得了,呼呼呼颳大風一樣,上頭讓你站著,你不敢坐下。個人屋裡不讓做飯,大人、小娃都到大食堂吃。當時的食堂就在我家以前的院子裡,灶房寬敞,兩口大鍋。隊上派了幾個婦女給全村七、八十個人做飯,每天保管員牛寶德打開庫房,也是我家以前的庫房,稱出二十來斤玉米麵或者糜子麵,再加上白蘿蔔、洋芋疙瘩、灰條、苜蓿等等,煮一大鍋湯。
打飯的時候按每家人頭給,給壯勞力打得多,給老人、小娃娃這個一人一勺。表面上看是公平的,但實際上區別很大。和炊事員關係好了,人家舀得是稠的麵疙瘩多的。平時嘔過氣的,就給舀上些清湯和菜葉子。人還不敢多說話,不然下一頓還不給了。
我爺那時間是村上最為可憐的一個人,年紀大,勞動不了,已經討人嫌棄,加上地主帽子,土改早讓他膽比雞小。他隨處睡躺,屎尿不淨,不到人面前,已經臭不可聞。七、八歲的娃娃都經常拿個柴棍子打他,沒有人把他當人看。我大要拉扯一家子人,哪裡顧得上我爺。
一天兩頓清湯,我爺天天都是半飢不飽的,比吊在空中還難受。心裡發慌、腿腳發抖,走起路來左晃一下、右晃一下,隨時要摔倒的樣子。一根棍子不敢離開手,走不動了,就拄著棍子歇一歇。我爺一個人睡一個窯,沒有人給燒炕,凍得受不了,就在地下點一捆麥稈圍著取暖,打個盹。
因為餓,晚上他總是睡不著,用布腰帶把腰紮得緊緊的,還是餓得受不了。半夜裡,他爬出窯,拄著拐棍出了村子,想找能進嘴的,那怕柴了、草了。村北頭有一片白菜地,長得好得很,一棵棵白菜包得又實又緊。是給食堂熬湯用的,隊長、會計、保管員也常常天黑了砍一兩棵帶回家。為防止社員偷白菜,天不亮就有看管員來看守著,天黑了才回去睡覺。
我爺尋到白菜地裡,他白天看到了,害怕著不敢拔。他放下棍子,想拔一棵大的,可怎麼都拔不起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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