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佛(一)

草白

這座叫臨墟的小城,廖頌零並非初來乍到者。

可這天午後,她就像一名初涉此地的遊客,瀏覽沿街廣告牌上的文字、搜尋店鋪內琳瑯滿目的商品,不知覺漫步至小城的中心廣場。

那裡正在舉辦義診活動,海報上的醫生頭像一字排開,綴以各種榮譽頭銜,蔚為壯觀。她聽到喧嘩的人聲,語言掀起的風塵讓她一度想要調轉頭去,卻被什麼東西驅使著,不由自主地靠近。她的目光在穿越山巒般起伏、鬧哄的人群時,看到那張無比熟悉的臉,「宋朱軼」──宋醫生的名字由大腦顳葉內側的海馬體快速調取出來,如雷貫耳。

乍一看,眼前之人還是當年模樣,鼻梁上架著的金邊眼鏡好像從未更換過,白皙臉頰上略添了些淺褐色曬斑和疏淡的皺紋,髮量也只較從前稍稍稀疏了些。看人時仍是一以貫之的表情,漠然中帶著職業性的淺笑與善意,似乎隨時準備聆聽病人們的傾訴,又對此無動於衷。

未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他。

其實,她應該想到的。他是此地的醫生,不在這裡,還能去哪裡?

二十年前,她曾在醫生家的診室出沒。記憶中的街道房屋早被時間之海吞沒,但有些事情她是不會忘記的。定時炸彈仍埋藏在身體內部,並將永遠埋藏下去。

當年,大學新生例行體檢時,她被告知體內存在病毒侵擾跡象,必須要將它扼殺在萌芽狀態。從輔導員口中獲知消息的那刻,她喉嚨乾澀、雙腿發軟,似被命運的毒箭射中。他們嘗試了很多辦法,將藥渣潑在道旁、把廟裡求來的香灰混在開水裡哄她喝、拿符籙掛在臥室門上──均以失敗告終。後來,祖母不知從哪裡打聽到宋醫生這個人,不僅醫術好,對病家還熱情。全家湊了一筆錢,由父親送她過去。從蒙城到臨墟,父女倆在大巴車上沉默了一路。窗外路面坑窪不平,輪胎彈起的沙粒飛濺在車窗上,劈啪作響。

宋醫生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劍橋名人錄》,快速翻到某一頁,再以一雙修長有力的手遞過來。那是醫生的手,纖瘦而潔淨,隱約可見蜿蜒的深藍色靜脈。書從父親手裡被轉移至她的手中,她看見一張模糊的證件照,照片下方火柴盒大小的空間裡,印著宋醫生的名字、簡介。這是廖頌零第一次看見認識之人的名字,出現在厚如磚頭的書本上。

「這個人是你嗎?」可能,她真正想問的是: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宋醫生沒說話,只揚了揚眉毛,好像在說,不是他,難道還有別人?

一旁的父親訕笑著,不住地點頭,似乎示意她也配合著讚一聲「好厲害」,但她硬是咬著嘴唇,什麼也沒說。一個上了《劍橋名人錄》的醫生,就一定能治好她的病嗎?關鍵是,她的身體並沒有任何不適,根本不知病在何處。

面對她的疑慮,宋醫生解釋道:「你這叫潛伏狀態,沒徵狀不代表沒病,誰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就爆發了……」

她想起高中地理書上所說的休眠火山,有些幾十年內就會噴發,有些上千年了還安然無恙。如果真要發作,最早會是什麼時候?她想知道倒楣事的最壞結局。但醫生沒做進一步解釋,只說要配合治療,不可掉以輕心。

幾天前,他讓她搬出旅社,住進一個單間裡。合租對象是一名穿花裙子、紮馬尾的衛校實習生,看人時眼球略凸,有點像金魚眼。

「千萬不要和她說,你是來看病的。」

「那我應該怎麼說?」她茫然地望著對方。

那會兒,兩人正站在租房門口,對面街巷裡有家女裝店,門口擺著裸身的模特兒。宋醫生看著那女模特兒,若有所思地說:「要不,你就說自己在服裝廠踩縫紉機?」

「服裝廠……踩縫紉機……」她腦子裡有東西發出嗡嗡聲。家裡倒有一台蝴蝶牌縫紉機,被棄多年,腳架已鏽跡斑斑。她六一兒童節穿的表演裙,都是母親在那台機器上熬夜趕製出來的。可她既不會踩縫紉機,也不會做飯,她就像一個從來沒有生活過的人,對這世上發生的事一無所知。現在,這個一無所知者卻被按上一個莫須有的身分:服裝廠女工。

她有親戚在那種地方上班,每天下班回來,都累得直不起腰。她想像自己也置身其中,耳畔只有機器的噪音,無休止地重複某個規定動作……即使如此,每天至少還有固定地方可去,不像此刻的她,就像電影裡的潛伏者,不得不對自己的真實身分諱莫如深。

圖/薛慧瑩

同屋的女孩在醫院中藥房實習,身上帶著淡淡的藥草味,讓她想起端午節的香囊,想起電視裡的白娘子在帳子裡忽然顯出原形。(一)

端午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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