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佛(二)
有一天,女孩提前下班回來,看見她坐在床沿邊翻看閒書,一臉驚詫,「你今天沒去上班嗎?」她這才想起自己的服裝廠女工身分。
「哦,廠裡停電了,放假半天……」她囁嚅著說。
女孩狐疑地看著她,好像要從她的表情中,發現什麼破綻。或許,做為藥劑師的女孩早已察覺出端倪──她的隨身物品裡除了換洗衣物,便是課外書。一個服裝廠女工怎麼會喜歡看課外書?還不是女生們沉迷的言情小說。
「哦。」女孩放下包,往床上一攤,沒再說什麼。
她再也待不住了,離開那張嘎吱作響的鋼絲床,往門外走去。要是女孩知道她的真實身分,白天躲在房間裡看閒書,臨傍晚時分才出門打針……大概會毅然決然地讓她搬走吧。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頭頂像被一個厚厚沉沉的東西罩著,喘不過氣來。
每天傍晚五點一刻左右,她準時跳上九十三路公交車,沿途經過十一個站點,到一個叫「雀木橋」的地方下來。好幾次,她因為想事情坐過了頭,不得不原路返回。
這天,她提前十幾分鐘來到醫生所在的小區。城郊結合部,路面新得還沒留下太多腳印。行道樹上綁著稻草,長出幾簇稀疏的葉片,顯得營養不良。花壇裡,帶刺的灌木月季開著零落的花。她在裡面轉圈、熬時間,到約定時間才慢吞吞地上樓。
那天傍晚,她在醫生家第一次看見玫瑰花。一枝充滿絲絨質地的紅花插在白色細頸瓷瓶裡,花型飽滿,花瓣上好像還沾著露水。餐廳在診室裡面,中間隔著木頭柵欄,她只能看見其中一角──玫瑰花就綻放在那張長方形紅木餐桌上,好似有追光打在上面。她心想,這就是詩裡提到的玫瑰啊,與樓下花園裡瘦骨嶙峋的月季截然不同。
當她腦海裡想著玫瑰花時,醫生妻子的聲音從裡面傳來。女人在臥室裡喊自己丈夫的名字,有時還會連呼數聲,語氣急促、慌亂,好似遭遇了突發事件。但每次都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她感到好奇,眼角餘光偶然瞥到那個一閃而過的身影,總是黑色垂肩髮,滑溜發亮,就像一簾瀑布。
這天傍晚,診室裡只她一人。醫生在給她打過針後,便進房間找他妻子了。她忍著背上痠脹,下巴抵在真皮沙發上,雙眼無意識地覷望著牆壁上題寫著「妙手回春」幾個字的錦旗,內心湧上一股無來由的荒誕感。幾分鐘後,她從沙發上起身,把針眼上的棉花球扔進垃圾桶裡,往門廳那邊快速張望了一眼。
醫生仍待在妻子房間裡,裡面傳來模糊的電視機的聲響,以及竊竊私語聲。
她要回去了,不然趕不上最後一趟公交車了。
每次,她都希望這是最後一次。她等醫生過來拍她的肩,笑著對她說:「小姑娘,明天不要來了。反正那些病毒怎麼也殺不死,不如暫時忘了它們吧。」
當然,最好是──那些藥水起了作用,化驗單上的箭頭就像山谷裡的瀑布,回落到正常範圍。好幾次,她夢見自己走在門診大樓外,玫紅色的石榴花落了一地。她拿著化驗單,孤立無援地站在花樹下,花泥被踩在腳底下。
醫生家的客廳兼診室瀰漫著一股怪味道,除了消毒水散發的氣味,還有女人的香水味、男人的汗漬味、主婦的油煙味,各種氣味在此聚集和擴散,這讓它聞起來一點兒也不像個診室。
所有出現在這裡的人,不僅毫無患病之人的體態,相反因某種潛在病毒的存在,而表現出高昂的熱情與興致,以此將自己從病人的身分中擺脫出來。
那段日子,一個穿花色真絲連衣裙的中年婦女常與她同時出現在診室。婦人在扔掉止血棉球後,遲遲不肯離開。好幾次,她乾脆擺開陣勢,與醫生討論市場上新面世的保健用品,並對它們如數家珍。一貫沉默的醫生面對病患超乎尋常的熱情,不得不隨聲附和幾句。
女人走後,一個穿暗色T恤、腋下夾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匆匆趕來。與婦人的慢悠悠相反,男人總是一邊摁針眼上的止血棉球,一邊往門外走去,一分鐘也不願耽擱。有一次,他將皮包遺落在沙發上,急匆匆趕回來取時,看見廖頌零仍坐在那裡食指緊摁止血棉球,流露出不解的表情。
最讓她難忘的還是那個年輕女人,每次都是腳踩高跟鞋而來,其人未見,過道上已傳來「噠噠」的腳步聲。當針頭進入年輕女人上臂外側的三角肌,她捂嘴發出某種類似撒嬌的呻吟聲,這讓診室內的氣氛為之一變。與此同時,醫生妻子在房間裡頻繁地發出召喚聲,惹得醫生心神不寧,卻不敢發作。
女人離開後,診室裡仍飄蕩著一股莫名的幽香,把別的氣味短暫地擠壓下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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