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女郎(一)
入夜後,高爾夫球場的戶外照明燈瞬間點亮,鬆軟的綠草坪甦醒般捲起一襲涼風,裹夾著陣陣濕氣和青草香席捲入室內,與大廳內繽紛錯落的水晶吊燈不期而遇,一場別開生面的盛宴亦按下播放鍵。
就算你、就算你,看清我模樣,
就算你、就算你,陪在我身旁,
也不能打開心房,
你不妨叫我神祕女郎……
懷舊的中文老歌在金碧輝煌的宴會廳內迴盪,穿梭前後的白人服務生不理解歌詞,卻毫不妨礙他們服務的興致。畢竟看在闊綽的小費,他們自然殷勤地端茶送菜,服務好得沒得挑剔。
昏暗裡,賈威風垂下頸項,十指下意識地在櫻桃木的桌面摸索著,迷醉的時刻若能來上一管電子菸,就再完美不過了。提起菸,魁北克的室內禁菸令夠嗆的,癮君子得到戶外,離建築物九公尺才能抽菸。
巴黎人抽菸可自由自在囉,他的思緒「咻」地一下子飛轉到二十年前留學的巴黎,老趙那套誘人說詞猶在耳畔:「你待在巴黎磨練出的一口好法語,申請移民魁北克,那是易如反掌的事。輕鬆當個翻譯口譯,生活不成問題……」懷抱美好的移民願景落地魁北克後,人生的變奏曲就此響起。
順著他悵然的視線望去,一隻白皙嫩胖的女性右手緊握麥克風,引吭高歌:「你不妨叫我『千面』女郎……」
賈威風聽到「千面」二字,嘴裡的烏龍茶差點激噴出來。高齡少女郝思嘉見狀,賭氣地用手肘頂了他一下,示意他自重!
丈夫明知道這群人是她在蒙城最要好的朋友,卻如此鄙視他們,「高齡」簡直憤恨不平!她雙拳緊握,用力深呼吸,極盡所能地按捺下胸口炙烈的怒火。「這個智障、那個八婆、有夠白癡、真是窮鬼……」丈夫永遠用叫喚奴才的口氣,提及高齡的朋友。
高齡少女郝思嘉和賈威風是今夜聚會唯一的夫妻檔,大部分的賓客「目前」單身,換句話說,他們或喪偶、或離婚、或母胎單身。一只粉紅色Hello Kitty手袋安置在高齡的大腿左側,這是她的招牌行頭之一。江湖上人人尊稱她為「高齡少女」,正因為她高齡七十歲,卻堅持一身少女服飾的打扮。身形單薄苗條、雙腿消瘦如竹竿的她可謂「背影殺手」,背影幾可亂真,旁人常誤認她為高中美少女。待轉至正面,見著真實尊容後,觀者立刻從天堂跌落地獄。
千面與非菜互攬著肩,革命情感堅不可摧,在舞台上盡情歡唱:「你不妨叫我……」
說起「非菜」這個綽號,小學有次在學校的花圃裡,他看到阿公家熟悉的後院植物,當著全班的面,頗自豪地告訴老師:那是非菜、非菜!老師當場一巴掌朝他頭頂巴下去:那是「韭」菜!
千面杏眼圓睜,眼神從舞台上直勾著吧檯邊的賈威風,咬字清晰地唱開懷:「你不妨叫我……千面女郎……」賈威風臉色再向下一垮,原來背後批評千面的話,她都知情。他高聳的額頭上沁出幾顆尷尬的汗珠,但他毫無悔意,他就是瞧不起千面!
他心底啐了一句,專職幫人假結婚的女性不就是出來賣的?每段婚姻都重新冠夫姓,假結婚的對象從印度人、阿拉伯人、華人、東歐白人等等不一而足。每幾年就汰換某太太的稱謂,身分多元多變,被他戲稱為「千面女郎」。
賈威風眼神裡的鄙夷令千面想起小李,欸,那不過是今天下午的事啊!當千面一踏進充滿嬉皮風格的咖啡館,立刻皺起眉頭,牆壁和沙發都被大麻味薰得嗆人。自從總理獨排眾議,堅持大麻合法化後,人們更肆無忌憚地抽起大麻來,蒙城的老街新路充斥著吞雲吐霧的癮君子。她的纖纖十指撩起連帽T的帽子,嚴實覆蓋住鼻口臉面,篤定地想:這群老外沒經歷過鴉片戰爭的禍國殃民,不懂毒品的恐怖!
千面最痛恨吸大麻的人!上一個老公,不,是客戶,就是個大麻鬼。大麻煙味把兩室一廳的公寓薰得像廢墟鬼屋,念醫學系的女兒幾次來,都抱怨不想待屋內,只願和她在豪華大廈的交誼廳會面,搞得親子會面像洽公。
千面雙眸晶亮,警戒地環顧四周,視線從玻璃大門的Ouvert(法文「營業中」)蒂芬妮綠的木質掛牌,流轉至結帳櫃檯旁的甜點玻璃櫃,七彩繽紛的馬卡龍和粉咖啡色的焦糖可頌輝映成趣。偌大的咖啡館沒半個人影,她確認對方人馬還沒抵達,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一會兒。
她先到櫃檯點了一杯美式咖啡,隨意揀了個位子坐下,滑起手機。十多分鐘過去馬路邊有動靜,她順勢看過去,離門口不遠出現一長一短的男人身影,她一眼就認出矮個頭的男人是小李。涼風戲謔地把他的貝雷帽簷吹掀起一個角,他黑黝的右手急欲拉下帽簷,可惜慢了半拍,芥末黃的帽子被吹滾到人行道上。他情急下一個踉蹌,狼狽拾起帽子,趕緊重新壓好戴緊。他身後尾隨的男人見他滑稽的模樣,不禁掩嘴偷笑。
千面隔著一道玻璃在室內竊笑,哼!這傢伙當了婊子,還想立貞節牌坊。害怕失去帽子的掩護,廬山真面目被看個精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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