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鳥(上)

宋久瑩

遇見他是在一次絲路之旅,她攜父母同遊,他孤身一人。導遊在遊覽巴士上,將他們的座位排在一起,他靠窗、她靠走道。

她與父母上車時,男人已經在座位上了。她將父母安頓在前一排座位,頷首輕聲向他打招呼,男人正側頭望向窗外沉思,沒有反應。入座時驚動了他,他兀然轉頭,她從未見過一張如此消沉沮喪的臉。

男人牽動嘴角,想露出禮貌的微笑,臉部的肌肉無力地上揚,受到地心引力的牽動而下墜,拉扯之間造成面部肌肉輕微地顫抖。他嘴巴微張:「妳好。」鏡片後的一雙眼睛小而浮腫,眼神哀傷。她性情內向寡言,一路兩人心事重重,沒有交談。

絲路之旅,駝鈴叮咚、羌管悠悠,一團人騎著駱駝,行走在絲綢之路上,追尋歷史的足跡。浩瀚的戈壁,起伏的黃色山丘,一望無際的沙海遼闊壯美,整個世界變得很單純,只有人和駱駝、黃沙和藍天。四人一組,她騎著駱駝走在他身後,駱駝以繩索相連,一步一腳印緩緩前行,人和駱駝的影子印在黃沙上。男人不時回頭看她和父母是否安好,她覺得他是一個內心溫暖的人。

旅行時周志平和他們一家在同一個小組,活動和吃飯都在一起。母親看他孤身一人,對他特別關照,團裡的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家人。旅遊結束後,他們成了朋友。後來才知道,絲路之旅是他離婚後第一次單獨旅行。

那是她最後一次陪父母旅行,返家後不久,父親被診斷出胰臟癌,幾個月後便過世了。

「女兒,志平人老實,應該是個可靠的對象。妳沒有孩子,爸爸沒多少日子了,媽媽也會走的,妳考慮一下?」父親在醫院握著她的手說。

第一次去他家,她看到桌上一對愛情鳥,一隻胸前雪白、艷藍的羽毛,一隻鵝黃和翠綠交織。「好漂亮的一對鳥,你喜歡愛情鳥?」她問。

「是我兒子、女兒送我的,有鳥叫聲家裡熱鬧一些。」男人淡淡地回答。

屋中百葉窗緊閉,光線昏暗,一對鳥兒閉目靜靜依偎,好像睡著了,她伸手將百葉窗轉開,窗外金燦的陽光射入,喚醒了愛情鳥,鳥兒們雀躍歡唱。

兩個寂寞的中年人很快就結婚了,沒有婚禮,擺了兩桌酒席。席間他二姊拉著她的手親熱地說:「我弟能找到妳真是福氣,他以前那個老婆……哼。」二姊不屑地癟癟嘴,他提過二姊從小最疼他。

他對前妻隻字不提,婚後搬入他的家,不難看出前女主人的痕跡。一架七呎長的三角鋼琴,突兀地立在小客廳中,幾乎佔了一半空間,琴身蒙塵,卻仍華麗地展現自己的存在。

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她偶爾會想。

她也沒提過自己失敗的婚姻,因為不想承認那個男人甜言蜜語背後的欺騙和背叛。

志平的女兒依依有一次問她:「阿姨,妳為什麼會和我把拔結婚?」

她明白女孩的意思,他不是一個好丈夫,脾氣陰鬱、性情孤傲,也不體貼,但是誠實勤懇,像屋中一件不起眼的家具,靜靜立在那裡。

每天晚餐後,她為鳥籠罩上黑布,屋中不再鳥聲嘈雜。從洗碗槽的矮牆望向家庭間,滿壁書櫃環室,男人坐在咖啡色斑剝的舊皮沙發上看書,乳黃的立燈照亮他的側臉和灰白的短髮,背景昏暗,像一幅老舊的油畫。

她訕訕地回答:「妳爸爸是個好人。」

女孩嘿嘿笑了兩聲,投來不以為然、帶著同情的目光,好像在說:妳要得真少。

依依是一個惹人喜愛的女孩,善良溫順,眼神透著好奇和熱情,漾著朝氣和愉悅的氣質。每次依依進屋,她都覺得屋中一亮。看到他對女兒百般挑剔批評,她感到不平,有時候忍不住念叨兩句。

他總是皺著眉,厚厚眼鏡片中一對小眼睛露出不耐煩又鄙視的目光,斜瞪她一眼:「妳又沒小孩,怎麼會懂得做父母的心情,少管我的事!」

中年的她已不再夢想愛情,偶爾望著籠中那對相依相偎的愛情鳥,心中難免還是有幾分羨慕。

婚後第一年的秋天,鵝黃的鳥兒生蛋了,她這才知道黃色的是母鳥,「你快來看,鳥生蛋了!」她興奮地喊。坐在書房看書的他跑來看,兩人像孩子般開心,一起研究該準備什麼。

他們在籠中放入小紙箱,鋪上厚厚的木屑,每天觀察討論,像一對期盼嬰兒誕生的父母。母鳥一兩天會生一個蛋,生六個蛋後,牠整天靜坐孵蛋。公鳥忙著餵食愛妻,守在鳥窩外擔當守衛工作。二十天左右,小鳥陸續孵出來了,藍鳥更加忙碌餵食、守護妻兒。

黃鳥靜坐孵蛋的期間,她每天花很長的時間守在鳥籠邊,添加蔬菜、水果和清理籠子,觀看鳥兒的生活,男人偶爾也會靜靜坐在一旁陪她。鳥籠臨窗,曖日陽光溫柔,她覺得自己變成母鳥,等待公鳥殷殷示愛。

示愛的行為沒有發生,兩人當初的結合不是因為愛情,之後也沒有產生愛情。

黃沙大漠中相遇,兩個孤獨的靈魂,她渴求安定,他為逃離孤單。

她覺得口渴,站起身沏上兩杯綠茶。透亮的玻璃杯漂浮著幾片茶葉,純淨透明一汪湖綠。「喝點茶,想不想吃點心?」她溫柔地問。

圖/123RF

「現在喝什麼茶,妳不看幾點了?晚上不要睡覺了?」男人沒好氣地說,站起身手抱餅乾罐,自顧自地吃了起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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