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當美國夢成為海市蜃樓:43名華人司機被捲走的35萬

記者曹馨元╱紐約即時報導
近年來大量中國走線客湧入紐約,從事到機場接送旅客的專車服務成為華裔走線客的謀生途徑之一。(美聯社)

就像許多看翡翠台歐美影視劇長大的青年,來自廣東70後李先生也有一個美國夢,在家具行業於疫情期間走向蕭條後,身為業者的他也在2023年從中國出發,踏上了走線之旅,並在美國成為一名華人車隊司機,雖辛苦,但好在工作相對自由、薪水可觀。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這個電視劇裡代表自由和努力就有錢賺的國度,卻也充滿了騙局,而這騙局還是所謂的同胞所帶來的:他與另外40多名境遇相似的走線客,共同被捲走了35萬元的工資。

「5000元訂單,到手僅兩三千」

專車車隊在華人司機中是並不少見,車隊由類似包工頭的「車頭」組織管理,依靠「車頭」在Carzen+、Booking等旅遊預訂平台上拉到接送機、旅遊包車等訂單,再分配給車隊中的司機。通常,「車頭」會在每單中抽取一定比例的費用,並將餘下工資以半月一結的形式發放給司機。雖然專車司機工作時長可達每日16、17個小時,但好在多勞多得,超長工作時間也意味著可觀的收入。

為更高、更穩定的收入,及更自由的時間安排,李先生辭去紐約的零工工作,在去年6月考取駕照、買完車後,成為了一名專車司機,並在去年10月底通過朋友介紹加入了「車頭」陳帥的車隊,他也是陳帥車隊最初的幾名司機之一。

據李先生了解,陳帥來自東北,有日本永久居留卡,通過旅遊簽證來美後就「黑」在了這裡。就像其他車隊一樣,陳帥承諾將半月發一次薪水;由於大部分車隊中的司機都是還未獲得合法身分的走線客,在加入車隊之初,陳帥與司機們並沒有簽署任何文件,薪水也由現金、微信轉帳及中國國內銀行轉帳的方式支付。

雖然陳帥車隊在逐漸壯大、訂單量也不斷增多,但絕大多數司機卻始終沒有拿到自己應得的工資數額。李先生回憶,在他加入陳帥車隊一年左右的時間裡,自己的工資從未結清過;陳帥會以「平台未支付訂單」、「每日銀行轉帳有限額」等種種藉口,拖欠應付工資。「我一個月看訂單可能有5000、6000元,但陳帥只會給2000、3000元生活費」,李先生說,陳帥給的工資僅夠支付自己每月的帳單,「光是車的保險、月供,加上油費之類的,就要每個月1000多元了」。

投訴文件指出,陳帥以「在拉斯維加斯發展新業務、購買車輛」為名,共收取受害司機10萬元。(記者曹馨元╱攝影)

陳帥會以「平台未支付訂單」、「每日銀行轉帳有限額」等種種藉口,拖欠應付工資。(記者曹馨元╱攝影)

「其他司機代跑,還需墊付」

接送機是一個必須要準時準點接客的工作。因為紐約交通擁堵、飛機頻繁晚點,司機們常常趕不上下一個接送機訂單。李先生表示,為避免客戶差評,陳帥就會要求他們自行找到別的司機來「代跑訂單」,並先用現金墊付代跑司機的訂單費用。為了不讓陳帥有更多藉口拖欠、罰去他們的工資,司機只能照做,而由他們墊付的代跑訂單費長久累積,又成了一筆壓在司機身上的財務負擔。

多名司機表示,訂單跑不過來的情況每天都在發生,「平均一天一次」;司機需要自行墊付的價格為每單50元至60元不等。同時,陳帥還請了兩人進行客服工作,在負責對接客人的同時,還要幫忙找人代跑,而大部分由客服和司機墊付的代跑費用,也與被拖欠的工資一起,再也沒從陳帥手中要回來。

李先生與其他司機逐漸發現,雖然陳帥能拿到的訂單相比其他車頭更多,但他所採取的低價競爭、及分成方式並不合常理,陳帥在接單平台上的開價,甚至低於給司機的工資成本。「比如,陳帥會用48塊錢低價在平台上接單,吸引顧客,但是分給司機的還是50元」,李先生回憶到,「再加上還要支付客服的工資,因此在這樣的分成方法下,陳帥自己做的都是賠本買賣,怎麼可能收支平衡?」

如此不可持續的運營模式讓李先生及一眾受害司機懷疑,陳帥可能從一開始「就沒想要通過正常抽成賺錢」,而他的目標似乎就是最後捲走拖欠的工資款項。

目前,43名受害司機中唯一有公民身分的楊博雅已代表受害者向州勞工廳(NYS Department of Labor)投訴陳帥。根據投訴文件,陳帥共欠43名司機及兩名客服人員工資超過35萬元。

受害司機們如今還在做專車司機,不過只能在專車司機微信群內接一些散單,收入勉強能支付車輛貸款、保險等固定支出。(記者曹馨元╱攝影)

楊博雅是43名受害司機中唯一有公民身分的,被捲走工資8100元。(記者曹馨元╱攝影)

「以拓展業務為名,要求司機出資購買豪車」

與李先生自始至終被拖欠工資的情況不同,今年4月起加入陳帥車隊的黃先生,在8月曾被結清過全部工資;這也是為什麼當陳帥提出要去拉斯維加斯(Las Vegas)拓展業務時,黃先生成了願意與他同去的六名司機之一。

黃先生表示,今年10月初左右,陳帥向車隊司機表示,想要去拉斯維加斯發展,且成立的車隊將走「高端路線」,每位司機需配備凱迪拉克(Cadillac)等豪華車輛。在8月結清黃先生的所有工資後,陳帥對他提出,將用他9月的全部工資約7000元作為購買豪華車輛的款項;出于對陳帥的信任及對拉斯維加斯的嚮往,黃先生同意了這一安排。

11月25日,陳帥與黃先生在內的6名司機抵達拉斯維加斯。但與陳帥之前承諾的不同,他於紐約車行所訂購的「豪華車輛」在一行人到達數日後,還遲遲無法到位;不得已,12月1日起,司機們只能先租用車輛開始跑訂單。

12月16日,逐漸起疑心的黃先生及其餘司機決定和陳帥開會,確認他是否真的購買了這些「豪華車輛」;黃先生回憶,陳帥當時提出,自己20號將回紐約一趟,「找車行老闆要個說法」,並邀請其中一名司機與他一同回去。黃先生說,18日晚,陳帥要求一名司機將他及妻子送到賭場,此後彷彿人間蒸發般,再也沒有出現。

有些司機聽說,陳帥已經回到紐約,且有人在貝賽(Bayside)見過他,但沒有人有準確線索。試圖維權的司機曾到陳帥位於皇后區白石鎮(Whitestone)的住址去找過他,但也已經人去樓空。

根據司機所保留的聊天記錄,陳帥已在12月20日下午將名為「2024Quick Blazck」的車隊微信群解散,從此後再沒有司機能夠聯繫到他。

向州勞工廳提交的投訴文件指出,陳帥以「在拉斯維加斯發展新業務、購買車輛」為名,共收取受害司機10萬元。

截至發稿,陳帥並沒有回應本報的電話質詢,其微信設置為無法添加。

「拖欠工資不屬犯罪,但購買車輛已構成欺詐」

「公共誠信中心 (The Center for Public Integrity)」在2021年發布的一份調查報告指出,在移民占比愈高的行業,工資盜竊(wage theft)案件發生的數量也愈高;這背後的根源是因為還未獲得合法身分的新移民往往不了解自己的權益、不熟悉美國的法律途徑,也因身分問題而不敢為自己維權。

目前,陳帥車隊中的43名受害者司機試圖向法拉盛的紐約市警(NYPD)109分局報案,警方回應本報稱,拖欠工資並不是犯罪,而是勞資糾紛,不在警方的管轄範圍內;但陳帥以「在拉斯維加斯發展新業務、購買車輛」為名募資10萬元已構成欺詐行為(grand larceny by false promise),可以作報警處理。

移民律師陳闖創表示,這些司機並不算被正式雇用,而是自雇合同工(Independent Contractor),是法律所允許的,且勞資糾紛與移民身分無關。「拖欠工資由紐約州法處理,可以在小額法庭(Small Claims Court)雇用律師提訴」,但陳闖創也指出,若被起訴方陳帥如今真的「不知道人在哪裡」,法庭文件能否送達也可能會有問題。

律師吳聖洋則認為,目前最可行的辦法還是向警局報案處理,聊天記錄、過往轉帳信息及陳帥的個人資料都可以作為較有說服力的證據;但為了能順利立案,吳聖洋建議受害者「多向警方施壓」。他也表示,「無證客不用慌」,沒有合法身分的勞工也受法律保護,有立場伸張自己的權益。

紐約州法律規定,無證客即使沒有社安號碼(Social Security Number),只要是在紐約工作,就受到紐約勞工法的保護,也可以就工資盜竊追討損害賠償。且在過往多起工資盜竊的訴訟過程中,法院都曾禁止詢問原告的移民身份。

近年來大量中國走線客湧入紐約,從事到機場接送旅客的專車服務成為華裔走線客的謀生途徑之一。(路透)

「從多勞多得、到沒有退路的美國夢」

與車隊中的多數司機一樣,李先生每日工作時長平均為16個小時左右。起初,他因為不捨得花錢,常常從家裡帶便當,「鹹菜就白米飯對付一下」,後來捨得買盒飯了,買的也是不超過10塊錢的快餐。李先生表示,自己還不是「最拚的」,「車隊裡有些司機都是直接睡在車上的」。

來自中國山西的受害者司機張先生在24年10月加入陳帥車隊,被拖欠工資款項為4300元;他說,自己還算走運,是被欠數額較小的「最後一批受害人」。與李先生一樣,張先生為了自由而走線來到美國,「我原本以為在美國只要不懶,就會有未來」。

張先生來到紐約後,先是在餐館「刷了三個月的盤子」,為了時間更自由、「不受老闆的氣」而選擇轉行做司機,他也為此才買了車。哪怕要忍受紐約糟糕的交通,哪怕為了接更多單每晚只能在車裡小睡三個小時,這份多勞多得的工作讓他在最初充滿希望;但如今,他也逐漸看著自己的願景成為海市蜃樓。

在加入陳帥車隊的兩個月內,不僅拖欠工資為他帶來了巨大的財務壓力,揚言要驅逐無證客的川普(Donald Trump)在大選中獲勝,也讓他「希望完全破滅了」。在張先生看來,美國正在向自己關上大門,「不知道自己哪天會被抓」。

與張先生一樣,其他40餘名受害司機也因大量工資被盜,生活分崩離析。在中國國內有妻兒的司機突然沒了收入,家中雞飛狗跳;有司機的車被撞壞兩次,貼了膠布又繼續跑訂單;甚至有確診肺癌晚期的司機,為了在剩下不多的時間內為妻兒留下點積蓄,只能更賣力地工作。

如今,張先生還在做專車司機,不過因為脫離了「車頭」,每天沒有了大量的固定訂單,只能在專車司機微信群內接一些散單,收入勉強能支付車輛貸款、保險等固定支出。但即便如此,張先生也沒有後悔過走線來美的決定,「後不後悔就這樣了,我沒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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