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陳若曦對談同學王文興
(本文刊於2005年9月聯合報)
1961年畢業的台大外文系這一班,稱得上是文壇傳奇組合。白先勇、王文興、陳若曦、郭松棻、李歐梵、葉維廉、歐陽子、戴天、林耀福、楊美惠……,有的成為當代重量級作家,有的在學術上占一片天,有的成了中研院院士。
台北木匠家庭出身的陳若曦,性格強烈,年輕時受左派思想影響前往大陸,卻為文革而失望,出走後寫下了深刻的《尹縣長》一書,如今筆仍不輟,卻更常投身荒野保護。家學淵源的王文興,敏感細膩,自美學成後一直在台大任教,沉潛於他自稱「一天30個字」的極慢速寫作。獨特的文字風格,挑戰自己、也挑戰讀者。
記者問:1957年你們進了台大外文系,談談1960年以你們那班為班底創辦的《現代文學》吧。
陳若曦(以下簡稱「陳」):那時我們都向《文學雜誌》投稿,後來主編夏濟安去美國,《文學雜誌》就結束了。
我和白先勇都騎單車上學,總在新生南路上遇見,邊騎邊聊。有次我說《文學雜誌》不辦了,很可惜,我們要有錢可以辦個雜誌。白先勇說:「錢?我可能有辦法。」結果真給他「搞」到了,從他爸那兒。我記得雜誌最大開銷除了印刷和紙張費,還有就是稿費。
問:陳若曦怎麼看當時班上男同學?
陳:白先勇又帥又高,當年有「小生」之譽。王文興跟我們女生話很少,跟男生話較多,他有才氣,充滿想像力。
問:據說當年王文興在班上有「神童」之譽,經常語驚四座?
陳:對啊,他平常很沉默,一開口講話,總言簡意賅,很有效果。
問:陳若曦是本省人,畢業後去美國念書結婚,卻選擇去中國參與建設,結果寫出《尹縣長》。王文興是外省子弟,出國後選擇回到台灣,寫出《家變》。怎樣看待對方的小說與人生旅程?
陳:我的成長經歷日本統治,民族主義比較強,後來發生二二八,我在家門口親眼看到有人被槍殺,之後白色恐怖,對國民黨相當反感。心想共產黨把國民黨趕到台灣,共產黨一定很了不起。自以為是的反差,是第一個原因。
第二個原因,我看毛澤東選集,覺得他好會寫,社會主義尤其為工農做事。我是在這樣的理想下去中國的。
《家變》出版時,我不在台灣,日後看了,我認為王文興用字遣句走到比較深奧的地方,用很多新字新詞,像逃脫用兔逃,上床用登床。我真的很喜歡《家變》。不過我不會評,你們去找一些評論幫我填上去……。(大笑)
王:我沒想到陳若曦的變化會這麼大。不過說起來,什麼事情看起來是自己決定,其實也還是環境在決定,陳若曦就是一個例子。
像我回台灣,考慮很簡單:我需要一個地方寫書。我1965年回來時,當地留學生幾乎是以給荊軻餞行的氣概送我,他們說,回去還有什麼路可走呢?可是我毫無悲哀的感覺。不是選擇了一個好地方,是選擇適合自己的方式。
《尹縣長》對政治的看法有著和他人不一樣的深度。我記得《尹縣長》裡面有個短篇〈任秀蘭〉,女主角投糞坑而死,有很大的震撼力。陳若曦風格的走向,就是簡單明白、強悍有力。
匈牙利小說家凱斯特勒的《正午的黑暗》,是20世紀最重要的政治小說,它針對史達林的共產主義;陳若曦的《尹縣長》則針對毛澤東的共產主義,兩者重要性可說一前一後,一西一東。
問:說到宗教,陳若曦以前是基督徒,現在皈依佛教,王文興則是天主教徒。談談兩位的信仰吧!
王:信仰有兩條路。第一條路,光是信仰;第二條,是從神學宗教閱讀發展。我個人喜歡第二條,但越讀就越發現第一條路的重要,在生活上找很多印證。現在,我偏向第一條,就是寧可什麼都不讀,但加強信仰那部份。
陳:我跟你不一樣,我不喜歡形式,而且我環保,我不燒香。我小時候,基督教是顯教。我很小就想知道人從哪裡來,所以去參加浸信會,用水泡頭,受洗。
拿到《聖經》,我好認真花了兩個月讀完,還在北一女搞查經班,找了好多問題問牧師,他煩死了。他考我:如果走在十字路口,耶穌叫往東,爸爸叫往西,聽誰的?我知道答案是耶穌,可是耶穌我才剛剛認識,又還沒見過(眾大笑),我老實回答不知道。牧師說,喔,妳信仰不夠堅定!
等到信了社會主義,立刻反宗教了,就覺得無神。後來失望啦,再回到西方世界,覺得證明無神很難,講有神很容易,到處都有神蹟。我就想:這回可不能再去泡一次頭了,找了很多書看,覺得佛教比較適合我這種中年歷經滄桑的心態。現在看王文興,就好羨慕他如此平靜,內在好完整。
王:你們都看錯了。像多半人覺得我跟政治絕緣,其實我一天24小時想得最多的,是政治。
陳若曦的政治都在她的行動裡面,很明顯;我則是只想不說。什麼原因呢?其實我從前說過一次,那是在我剛回台灣時,跟大學雜誌有點關係,那時比較願意說。後來不說,是因為比較自私的原因,就是我想要保留多一點自己的時間,不能參加太多活動。也因為不參加活動也不說,使得我思考政治的比重比想宗教問題還要多一些。
我的結論是這樣,絕對是社會主義,沒有疑問,這是良心的問題,你不能不贊成社會主義。但也有太多例子顯示,社會主義實行下來有什麼缺點,陳若曦也是事實證明。但這不影響我對這個理想的看法。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