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憶北非諜影愛情 在卡薩布蘭卡 尋咖啡館
從西班牙馬拉加機場坐飛機前往摩洛哥(Morocco)的卡薩布蘭卡(Casablanca),心情難免有些激動。我去過亞歐的許多國家,可是飛臨非洲卻是首次,我的足跡即將踏上旅程中的一塊陌生的土地——北非,何不讓我興奮?我所乘坐的是一款雙引擎渦輪螺旋槳短途客機,由法國和義大利製造。這款小型客機與我以前乘坐的大型飛機不同,機翼兩邊有兩隻六葉螺旋槳。飛翔時,飛機始終在雲端下平穩地飛行。與波音1萬2500米的飛行高度比起來,這架飛機的巡航高度只有6000米,這倒讓我有一個絕佳的機會俯瞰北非大地。我從窗口俯瞰著蒼茫大地,剛離開馬拉加時(Málaga,西班牙南部城市),平靜的地中海上沒有驚濤駭浪,水面上鋪灑著金色的陽光,微波蕩漾,晶瑩閃爍;偶爾有一兩艘作業船,在大海上顯得很孤單。
大片農地 沒看到人
即將到達卡薩布蘭卡的時候,機翼下大片的陸地呈現出獨特的樣貌,廣大平原上的土地被劃分成極有規則的一個個長方形,色彩呈現綠色和黃色。應該那就是農地了,綠色的意味著還沒有收割,黃色的顯然已經收割過了。無垠的大地上一個方塊連著一個方塊,看不到農作的人們,倒增加了一種神祕感。卡薩布蘭卡位於大西洋沿岸的平原上,歷史上一直是摩洛哥的糧倉和農莊。
對於卡薩布蘭卡這座城市之所以久仰其名,是因為一部美國電影以它命名。當然亞洲國家放映時翻譯成《北非諜影》。其實那部電影的拍攝從來沒有涉足這個城市,只是美國好萊塢的電影製作人們在自己的電影棚裡講述了一個發生在這裡的故事。那部電影是根據舞台劇《大家都來「瑞克」咖啡館》改編的,劇本由編劇默里伯內特和瓊艾莉森於1938年創作,默里·伯內特和他的妻子到歐洲旅行時先去了維也納,然後又在法國南部進入了一家酒吧,在那裡看到了來自不同國度的顧客,其中還有許多流亡者和難民;也是在那裡他們看見了山姆的原型,於是產生了創作靈感。
聽起來他們的創作過程和卡薩布蘭卡完全沒有關係。也許這就是作家想像力的神奇,許多沒有關係的經歷,在創作時會發生了化學作用,一個更為神奇的故事就這樣產生了。劇本經過好萊塢的電影編劇改編後從此名留影史,成為電影史上最成功的經典名作。
我在市中心的酒店下榻,窗外是熱鬧的市中心,當天就前往為這座城市帶來世界性聲譽的哈桑二世清真寺。這座1993年竣工的清真寺三分之一建造在大西洋海上填海而成的陸地上,高聳的宣禮塔矗立在海面上,前面是可以容納8萬人的廣場。據說是緣於國王的一個夢,夢裡國王曾接獲安拉的真言:「真主的寶座應建在水上。」
我想像著當廣場上跪滿信徒做禮拜時,他們從各個方向仰望著高聳雲天的宣禮塔,如同望向天空和大海。豪華的主體大殿有幾十米高,裡面可以容納2萬人。令人嘆為觀止的是大殿的屋頂配備了現代遙控裝置,可以開啟,當屋頂打開時,天地融合,海鳥也會飛進來。大廳內懸空的多台枝形吊燈產自歐洲,氣派宏大,雍容華貴。長廊的柱子和壁板用本地的杉木雕成。髙大的牆壁集中體現了阿拉伯精美絕倫的馬賽克鑲嵌藝術。大廳的地面用摩洛哥自產的防滑大理石鋪就,大理石下面鋪設著電熱力供暖裝置,使冬季前來祈禱的人們不會受涼。這是世界上第三大的清真寺,排在沙烏地阿拉伯的麥加和麥地那清真寺之後。如同一件精緻的藝術品矗立在大西洋沿岸。為實現國王的夢想,摩洛哥籌措建築資金5億多美元,其中五分之三是國內外的捐款,其餘由政府出資。工程由一家法國公司承包。
阿湯哥電影 也來取景
諜戰片似乎對卡薩布蘭卡亦情有獨鍾。阿湯哥(湯姆克魯斯)的動作大片《碟中諜5:神祕國度》(Mission:Impossible – Rogue Nation),也選擇了北非城市卡薩布蘭卡作為取景地之一,一些摩洛哥的著名人文景觀都在電影中出現。其中一幕阿湯哥駕駛摩托車的追車大戲,就是從哈桑二世清真寺的廣場啟動,下一個鏡頭經過剪輯,直接躍入沙漠上的高速公路。
不少遊客將卡薩布蘭卡電車視為打卡景點,乘坐電車去看城市風貌。穿梭在卡薩布蘭卡商業區的有軌電車為法國製造,在這個國家,處處顯露著法國留下的深深文化印跡。摩洛哥1907年成為法國殖民地,而今天的卡薩布蘭卡,就是當年法國人在非洲建設的新型城市。法國人沿著海灣建造了港灣碼頭。1993年竣工的哈桑二世清真寺也是由法國建築師建造的。離開老城和新城交界的咖啡館,我往南去,我要去尋找法國人留下的痕跡。
去卡薩布蘭卡一定會去瑞克咖啡館打卡。由漢弗萊鮑嘉(Humphrey Bogart)和英格麗褒曼(Ingrid Bergman)主演的影片《卡薩布蘭卡》已經成為經典。瑞克咖啡館就是按照電影中的場景仿製的。當我傍晚在預約的時間前到達咖啡館時,依然不得其門而入。門口的服務生說還要再等一會。閒聊中我才得知咖啡館的創始人是一位名叫凱西克里格(Kathy Kriger)的前美國外交官。我即刻從網上了解到這位孤身前來,並在此創業立足的女士曾經擔任美國駐摩洛哥大使館的商務參贊。當她了解到在卡薩布蘭卡並沒有一個叫做瑞克的咖啡館頗為失望。後來她離開政府公職,便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定居卡薩布蘭卡,仿照電影中的場景,開一家瑞克咖啡館。為了實現這個目的,克里格把自己的養老金都提了出來,在卡薩布蘭卡老城麥地那附近找到了一座破舊的摩洛哥里亞德(Riad)豪宅。
從照片上看到裝修前的老房子雖然破舊,可是體量很大,三層樓高,占了街區上很大的位置。它面對著港口,前門的兩側種著皇家棕櫚樹。克里格聘請著名室內設計師比爾威利斯(Bill Willis)對舊建築進行設計重建,然後去一家摩洛哥銀行貸了一筆款。貸款的數目不夠,於是克里格開始給美國的朋友發郵件募款,郵件中的第一句話就把讀信者帶入到一個美好的情景中:「在全世界所有小鎮裡的杜松子酒酒吧中,這就是你要找的那一家了。」經過一年多的時間,她精心修復了這座三層樓的豪宅,兩側種滿了棕櫚樹,並用大理石地板、馬賽克、窗簾和華麗的燈具進行了奢華的裝飾。
克里格是電影《卡薩布蘭卡》的忠實影迷,當她28歲時在老家奧勒岡州波特蘭第一次觀看這部電影。等到她50多歲時終於有機會實現自己的願望,走進一個自己創造的往日空間,並與之長相守。「我們想完全還原電影裡的場景,而且還不止於此。」她說。
為了招募經理,克里格面試了幾位摩洛哥候選人,有一天她遇到了伊薩姆查巴(Issam Chabaa)前來應徵。他提到自己會彈鋼琴。於是克里格讓他彈一支曲子。伊薩姆彈起了電影中的主題曲《時光流逝》(As Times Goes By)。不需要問更多的問題,鋼琴曲已經流進克里格的心裡,她即刻說:你被錄用了。自開業以來他們合作了14年。
瑞克咖啡館 還原場景
走進咖啡館抬頭仰望,上方是三層樓高的八角形穹頂,綠色的皮質鑲邊裝飾著曲面吧台。角落的棕櫚樹,掛在上方的黃銅吊燈,放在桌上的串珠檯燈和一架嚴絲合縫地放入拱門的袖珍三角鋼琴,讓人覺得彷彿置身於當年的場景中。當然電影中的咖啡館主要集中在一層。
那個夜晚我坐在二樓可以俯瞰一樓大堂的位置就餐,一位鋼琴演奏者正在彈奏著那支已經流傳了很久的曲子《時光流逝》,「嘆息一瞬間,甜吻駐心田。任時光流逝,真情永不變。」由於《時光流逝》這首歌在影片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絕大多數人都以為它是特別為本片譜寫的主題曲,但事實並非如此,因為這首歌早在電影問世十年前,就已經在歐美大為流行了。
我的桌前正好有一盞串珠檯燈,燈罩上垂掛的珠簾上串著紅黃藍綠色的小珠子,電影中瑞克的桌上就有一盞這樣的燈,也因為這盞燈拉近了我與電影中往日環境的距離。
「全世界有那麼多城鎮,有那麼多酒吧,她就走進我這一家。」
這是瑞克在咖啡館中,再次看見熱戀的情人伊莉莎和丈夫維克多時在心裡說的一句潛台詞。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許多身處戰亂的歐洲人為躲避納粹的殘害,逃往自由的美洲大陸,卡薩布蘭卡是逃難者的重要中轉站。瑞克和伊莉莎在巴黎曾經有過一段浪漫情事,可是最後相約在車站一起逃離時,瑞克卻收到伊莉莎不能同行的字條,這一失約在瑞克心裡留下了永遠的不解和傷痛。
當他們在瑞克咖啡館裡邂逅,誤解和嫉妒充塞了瑞克的心,所幸經過與伊莉莎的幾次交談後,他終於明白對方依然愛著他,只是出於道義伊莉莎不能在獲知被捕入獄、被傳已死亡的丈夫生還後,對丈夫棄之不顧。在事情的整個過程明白後,瑞克把逃離的機會給了伊莉莎和她的丈夫,冒著生命危險送他們登上最後一班飛機。
常言說在愛情的世界裡能寬宏大量的人沒有幾個,更何況是作出自我犧牲。而瑞克就是亂世中極為善良,極為慷慨的一個。為了所愛的人和自己心中那份珍惜的感情,他把生的希望留給對方,希望對方平安順利。瑞克的無私是人性中的一種閃亮的光芒,也因為這道光芒照亮了世界半個多世紀。《卡薩布蘭卡》講述的就是這樣一個偉大的愛情故事。
從照片上看瑞克咖啡館的女主人克里格留著短髮,穿著深色的長裙,胸前掛著一串長及腰際的黑色珠項鍊,她已經離婚多年,她在關於咖啡館的回憶錄中寫道:「老實說,我一直以為我會在追尋夢想的同時找到一個男人。」但那並沒有發生,她高興地說:「相反,當瑞克從我身後注視著我的目光中,我發現了自己。」許多常客都稱她為「 瑞克女士」。他們說能在酒吧角落找到站在那裡的克里格,說她有一個習慣,晚上11點後,她會喝上一杯摩洛哥瓦幹白葡萄酒。布蘭克克里格女士有一個好習慣,會將自己的行為與《卡薩布蘭卡》中的場景和著名台詞聯繫起來。有一年6月她去法國旅行,回到卡薩布蘭卡時,她說,「我們永遠都會有巴黎。」
九一一襲擊 開店緣由
說起到卡薩布蘭卡開店的緣由,克里格表示,2001年對美國的九一一襲擊促使她最終開啟了這一不同類型的外交使命。「我認為這將是九一一事件之後的一個象徵性舉措,以展示摩洛哥的不同。」克里格解釋說,她的目標是向美國人表明,在穆斯林國家做生意是可以的,並創造一種多元文化的綠洲,讓來自不同背景的人們可以相遇。她還希望在穆斯林世界中「為美國人提供一個感到舒適的地方。」
回憶起克里格當時的壯舉,瑞克咖啡館經理兼爵士鋼琴家伊薩姆查巴表示,這是一個非常大的挑戰。「在我們這樣的大男子主義社會中,女性的處境更加困難,尤其是因為她是外國人。但她是一個叛逆者,說話直率、具有執行力,這裡每個人都愛她。」
克里格開始籌備瑞克咖啡館的時間,大約是針對美國本土的九一一恐怖襲擊後一年多,她從美國募款的過程就經歷了許多挫折。況且摩洛哥國內也不太平。 就在瑞克咖啡館開業前十個月,就在這座城市距離她的選址不遠處發生了自殺式炸彈恐怖襲擊,連續五起爆炸總共造成45人死亡、近百人受傷。受害者中就有路過的群眾和外國遊客。可以想見這樣的外部環境下對正在進行改建計畫的克里格一定造成很大的困擾,可是她堅持下來了,2004年3月瑞克咖啡館正式開業。
當凱西克里格在九一一事件後離開美國外交部門時,她內心的自由派理念同樣對全球反恐戰爭感到震驚,並希望透過投資穆斯林國家來象徵性地表達對於文化衝突中的寬容與和解。她確實把瑞克咖啡館辦成了這座城市的一個亮點,每天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擠滿了咖啡館。
回頭再說起電影《卡薩布蘭卡》的拍攝過程也有許多趣事,電影的結尾是電影的閃光點,確立了這部偉大愛情傑作的基石。據說演員一直到最後一天才得知電影的結尾是什麼。在劇本創作過程中主創人員曾想過讓維克多死在卡薩布蘭卡,而瑞克和伊莉莎一起逃離的可能性。不過編劇之一凱西羅賓遜在拍攝前給製片哈爾沃里斯的信中表達道,「當瑞克把伊莉莎和維克多送上飛機後影片的結尾形成了一種轉折。瑞克的舉動不僅拯救了一段三角戀,而且他迫使那個女孩去履行自己的天性,迫使她繼續反抗運動。」
還有紀錄說當兩位電影編劇愛潑斯坦兄弟倆開車在路上行駛,經過華納兄弟位於伯班克的大門時,朱利葉斯愛潑斯坦說他們產生了「讓流淚的褒曼(伊莉莎的扮演者)和忽然變得崇高的鮑嘉(瑞克的扮演者)告別」這樣一種想法,顯然他們認為在戰爭期間反抗法西斯的運動要比兩個小人物的愛情重要的多。於是關於結尾的問題迎刃而解。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1930年時的影片拍攝條例(United States Motion Picture Production Code of 1930)不允許一個女人為了其他男人離開自己的丈夫,因此電影為了通過審查,也不能讓伊莉莎為了瑞克而離開維克多。
克里格女士不僅在咖啡館中提供豐富的美食,還定期舉辦爵士樂之夜和阿拉伯音樂節。她最喜歡看到來自不同國家的人們在她認為的「寬容的避難所」中互相交流,她認為電影中的瑞克咖啡館就體現了這一點。不接待客人時克里格就獨自待在酒吧的角落裡。
「這裡是我的生活中心」她打趣說。或者正如漢弗萊鮑嘉飾演的角色瑞克布萊恩在電影中說的:「我會死在卡薩布蘭卡。這是一個死去的好地方。」她曾表示打算在這裡度過餘生。
讓人十分惋惜的是2018年7月26日,克里格因中風和心臟病在卡薩布蘭卡去世,享年72歲。在舉行了一場小型葬禮後,按照她的意願,她被埋葬在卡薩布蘭卡。經理伊薩姆表示,他將繼續經營瑞克咖啡館,讓克里格的遺產得以延續。現在在二樓輪盤賭桌對面每天循環播放著電影,瑞克與伊莉莎的偉大愛情依然在克里格女士創造的雅致空間中,在這座城市中延續。
卡薩布蘭卡在我的行程中似乎也扮演著中轉站的位置,在那裡短暫的逗留已經結束了,那座城市並不十分吸引我。不過時至今日我還會不時想起進入瑞克咖啡館前,在旁邊的一個小廣場散步和閒坐的時光,四周都是白色的民居,我坐在昏黃燈光下的空地旁的椅子上瀏覽網上關於克里格的消息。抬眼看見幾個少年在夜色下踢足球,他們把球踢到我的腳下,我輕輕地踢回給他們。看他們奔跑的勁頭,我彷如看見少年時的自己在上海的院子裡奔跑。
在上世紀70年代的上海,我和同伴們也經常在一起踢足球,雖然我肺活量不足,耐不住持久地奔跑,可是臨門一腳還是很有力量,也能屢屢進球。一段閒坐的時光讓我腦子裡活躍著兩段毫無關聯的時光,一段是我在上海的少年,另一段是克里格女士在這座城市裡的生活,這種時空交流突然讓我的卡薩布蘭卡之行變得意味深長,我對身邊的女兒說,這裡的情景讓我想起少年時的苦日子。在美國生長的女兒似乎對我時常告訴她的窮日子有了一點真實的感受。
如今回想如果沒有瑞克咖啡館的晚餐,我在卡薩布蘭卡的行程便大為遜色,旅行有時是一種情懷,一種記憶,它們可以超越自然景觀,勾連起人文歷史,達到一種神祕的精神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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