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輪椅上的健兒 寫人生逆轉「輪」自傳小說

黃秀玲
殘障移民作家洪健兒乘坐輪椅的生活照。(作者提供)

如果你在24歲的盛年,一夜間從一個活蹦亂跳的年輕人淪半身不遂的輪椅族,你會有什麼反應?你會如何面對漫長的餘生?你會變成個怎樣的人?

這個殘酷的驟變,就在移民作家洪健兒的身上發生了。他也曾消沉、絕望,一度想過自殺,但終於超越了不幸的早年,扭轉了人生的方向,並用英文寫下一本小說化的自傳,於今年(2024)初自費在亞馬遜出版,名為 Wheels (《輪》)。他用的筆名 Yos Vycter,暗指 “Yes, Victory”(「是的,我勝利了」)。如果讀者知道他貧窮的移民家庭背景,與青少年期誤入歧途的經歷,一定更加驚訝於作者的意志力和勇氣,能把自己從似乎深不見底的泥淖中奮力拉出來。

我訪問洪健兒時,他解釋《輪》不是狹義上的自傳:書裡的敘述者「我」,姓李,名Jin阿金,移民後的英文名字是Michael,還有別的一些細節曾經改動,讓說的故事更形象化。總的來說,約有百分九十是真實的。

年少惹事 入獄兩次

阿金在廣東開平的農村度過童年。農民生活非常苦,父母認為移民美國是出路;這在移民傳統悠久的僑鄉是很普通的想法。阿金五年級時,全家靠已經來美站穩腳的伯父擔保移民,落腳在南加州。父母沒受多少教育,務農以外的謀生技能很有限,加以不諳英文,只能名副其實的寄人籬下:一家六口屈居在伯父的車庫裡,父親在他的餐館洗盤碗,一天工作十小時以上。母親車衣,但學來學去都不精,又被丈夫抱怨,急得哭起來,一天下來只賺到兩元。即使被鄉親剝削、侮辱,他們也只能忍氣吞聲。

赤貧的父母忙著掙錢養家,兩個姊姊比較適應得好,忙著讀書。無人管教的阿金,不懂英文,在學校「鴨子聽雷」,開始到處惹事。他旺盛的生命力,用在了偷竊、打架上面:看到羨慕的東西,知道父母買不起,就用偷的;感到自己地位卑微常被欺負,便糾合幾個死黨無端挑釁、毆打其他族裔的少年。他中學輟學,去學修車,父母又幫他買了車(以為他用來上學),有空便與一群不良少年為伍。在外面混的阿金,用的是英文名字Michael。雖然他自己不吸毒,也沒有跟他們入屋打劫,但喜歡開快車的他常當司機,協助「兄弟」們犯案後逃跑。上得山多終遇虎,阿金受牽連,還是避免不了被捕入獄的命運。他先後坐過兩次牢。

這樣的一個小混混,怎樣會有一天成為柏克萊加州大學英文系的學士、屋崙(奧克蘭)米爾斯大學(Mills College)藝術創作(寫作)碩士,並且以英文出版了自傳?

殘障移民作家洪健兒的小說化自傳「輪」一書封面。(作者提供)

車禍癱瘓 半身不遂

轉折點就是令阿金半身癱瘓的一場車禍。一個老婆婆開車撞了他的車。他在醫院醒來後發覺下半身失去了知覺。起初他和家人還抱一點希望,但慢慢大家都意識到這場飛來橫禍帶來的改變是無法逆轉的。他永遠都不會恢復正常人的生活了。阿金的移民「成長故事」(Bildungsroman)--一個美國少數族裔文學中常見的文類--從此加上了一層「殘障文學」的意義。據我所知,美國華人社會中殘障文學不常見。《輪》的作者現身說法,坦白地描寫出種種身體上私密的痛苦和不便,心理上的萎頓和無助感,與照護者的情感糾結等等,給讀者很大的衝擊。

考慮自殺的心路歷程

阿金雖然獲得一些醫療服務,但起初仍要靠家人幫助復健。母親和外婆到處花錢尋求偏方、密醫,請不同族裔的法師作法,當然無效。對這個在貧窮綫上時浮時沉的移民家庭,要在殘廢的兒子身上付出額外的金錢、時間與精力,無疑是雪上加霜。在破舊、逼仄的租住樓層裡,父母用木板、繩子架起了簡陋的物理治療器材,定時用人力幫他活動肌肉、拉脖子、按摩。半身不遂並非只限制行動,還會令排泄系統完全不聽指揮。每次阿金要大小便,都要靠家人用導尿管、潤滑劑或其他方法幫助。作者如實描寫憋尿憋到快爆炸的痛苦,基本生理功能無法自理、逼著假手他人的挫敗感,真是一字一淚。

最令人讀了心痛如割的,是作者筆下阿金考慮自殺的心路歷程。舊樓裡蟑螂橫行,有一天,一隻蟑螂出現在復健器材的木板上。他看見連這樣卑微骯髒的昆蟲還能隨心所欲亂跑,自己身為人類卻不能動彈,感到只有死才能解脫。

(以下為筆者翻譯)「你這他媽的混蛋蟑螂,蠢蛋蟑螂,你還有腿,你的腿比我還多。我真想和你換位,看你沒有腿還能不能活下去。你有六條腿,我只有兩條。若果你鋸掉中間的兩條腿,若果它們壞掉,你還有四條剩下來。沒了四條,你還剩下兩條. . . . 你可以爬來爬去找東西吃,吃了東西就能屙屎,能自己屙屎……蟑螂,你聽得見我嗎?我永遠永遠永遠都不會再走路了,這輩子都不會再走路了。或者,如果我幸運的話,下輩子會吧。」

天人交戰階段的阿金,憤怒、頹唐,自暴自棄,把外婆替他求福的玉墜丟進垃圾桶,拒絕吃中藥和補湯,拒絕再復健,把悉心照料他的人轟走。他腦子裡充滿了黑暗的思想,圍著自殺打轉;死亡的陰影籠罩著他,各種鬼魅揮之不去,包括開平鄉下的在碉樓裡上吊的三叔婆,和恐怖的監獄生涯中出沒的獄友。終於,關鍵的時刻到了:他收到考GED的成績單(GED是美國中學同等學歷的證明,輟學生可以靠自學考取),居然「不及格」。

他做人竟一無是處至此。陷入人生最低谷的阿金,用盡最惡毒的字眼把自己罵遍,叫自己去死。此時一隻蟑螂爬上成績單一角。阿金從抽屜拿出一把工具刀,蟑螂向前行了一步,刀插下去了。電光石火間的一念之明,驅使他把刀插向蟑螂,而不是自己的手腕。能自由走動但污穢惹人嫌的害蟲,代表了四肢健全但行差踏錯的「昨日之我」;蟑螂死掉,Michael也死掉了。「今日之我」回復做阿金,從此立志洗心革面,積極向上。

殘障移民作家洪健兒,以自身經驗寫了小說「輪」。(作者提供)

戰勝絕望 立志寫作

阿金戰勝了絕望,看到了無限的前途。他從回到ESL班開始,逐步學好英文,並立志成為作家。他求知若渴,大量讀名家作品,以之為師,學習種種文學技巧,終於進入了加州大學的旗艦校園柏克萊。(《輪》的作者2007年從英文系學士畢業後,2011年又在米爾斯學院、一所私立文理學院;現與西北大學合併)取得寫作碩士。)

柏克萊加大素以歡迎殘障學生聞名,給予許多方便,附近更有非牟利機構Center for Independent Living 「獨立生活中心」,倡護殘障人士的權益,提供種種資助、支援和服務。在這個環境中,阿金終於獲得了獨立生活的條件,不須用再依賴家人。他成為自由職業平面設計師,自食其力;行有餘力,則在社區大學教書和為受刑人補習。

《輪》是勵志作品和殘障文學的代表作。

聚焦勞工階級掙扎

出身寒微的阿金/作者,迷失了許多年,本來很大機會像死黨們一樣下場:吸毒不能自拔,在監獄進進出出,或者在幫派槍戰中喪命。但他把危機化為轉機。車禍後他肯勇敢反省,不為自己的過失隱瞞開脱,反而痛改前非;他以超人的意志力,輔以家人無條件的愛,克服無盡困難,終於把自己改造成一個自立自主、自強不息、對社會有貢獻的好人。他的誠實、毅力和恆心,讓健康的人也要自愧不如。

作為移民文學,《輪》聚焦於近年勞工階級的掙扎,與常見的留學生及中產移民的作品有所不同。大陸草根階層移民不少,卻常在一片「模範少數族裔」和「強國國民海外爭光」論述聲中被遺忘。

《輪》的平實記載,留下底層華美生活少見的具體寫照。例如阿金父母「餐館 + 車衣」這個職業組合,是不少華人移民夫婦的「經典」經歷,這在許多移民史裡往往抽象地一筆帶過,但洪健兒觀察入微,寫出車衣工雖門檻低,也是一種技術活,女人何嘗是天生會做的?母親硬著頭皮學,但父親做體力活亦非其所願,貧賤夫妻各怨各的,缺乏餘力互相扶持。這種辛酸的細節,憑想像力杜撰是不容易寫出來的。

《輪》並非單以故事動人取勝,價值亦非侷限於社會效應。在文學方面,洪健兒有他的抱負,雖然行文不無砂石,可以看得出全書的敘述結構和遣詞用字,是用了許多心思的。作者常用倒敘手法,雖然時空切換的場景很多,但以一個意象—「輪」—貫串起全書。輪象徵了在社會裡的能動力(mobility)和自由,尤其是在美國這個以車為本的國家。但即使擁有了輪,仍要學會駕馭它;水能載舟也能覆舟,自由亦然。

輪與蟑螂 意象精妙

書一開頭就描寫阿金乘輪椅下山時失控 (到書末讀者才曉得他翻車後學會自救—此為全書的「敘事框架」,暗示他終於成長);跟著描寫車禍;再轉到一家依賴親戚便車上班上學的苦惱. . . . 阿金開快車過癮要用輪,與女朋友約會要用輪、犯案要用輪,闖禍是因為輪,日後輪 (電動輪椅) 卻成了發奮向上的工具。就是開平生活的回憶,也出現破舊單車穿插阡陌間的場景,回應這個大主題,可見作者構思的嚴謹。

洪健兒運用蟑螂的意象也很精妙。卡夫卡(Franz Kafka)的德文名著「變形記」(英譯 Metamorphosis),主角公格里高爾‧薩姆沙( Gregor Samsa )一天醒來,赫然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蟑螂,此後生命全面改變。(原文只說「醜惡的害蟲」,但後世論者多以蟑螂稱之。)洪健兒用了這個典故,帶出多層次的象徵意義。

一方面,阿金像蟑螂,一覺醒來突然變得無用無助;但薩姆沙受家人摒棄冷落,阿金卻得到家人的悉心照料。物質世界的蟑螂是橫行無阻、頑強存活的物種,被阿金羨慕。最後關頭,蟑螂又變了他的alter ego (「令我」或「第二自我」),用以投射心中歹劣的屬性,並最終將之消滅。

洪健兒雖然飽讀西方文學作品,但《輪》其實充滿了中國文化的精神。以現代情節出現在書裡的「鐵杵磨成針」故事,啟發了阿金,支撐他鍥而不捨,排除萬難;這正是全書的中心思想。阿金覺醒後,送給自己兩句格言自勉:”Center my heart, cultivate my spirit”--「正心」和「養性」,結合了「正心誠意」和「修心養性」。雖然阿金小時懵懂野性,其實道德觀念早已滲透他的心靈,善念終於勝出。

作者用的多個中國典故中,包括了孟郊的「遊子吟」。母親到柏克萊探望阿金,替他補好襯衣袖口才離開,「臨行密密縫」巧妙地嵌入敘事裡。「行」,本是指要回南加州的母親,但在象徵層次上,上路的則是阿金,他終於可以離開家人,為自己的未來向光明處邁進。華人讀者都會背誦的「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就是阿金沒有說出口的感激。

文藏中國元素彩蛋

典故再一例:阿金的前女友叫Jade阿玉;懂中文的讀者馬上明白這一對曾是「金童玉女」。他們因故分手前打得火熱,再見已是大劫之後,「金玉良緣」的復合希望便成了永遠不會實現的白日夢。看似過多的性愛描述,到底是阿金的回憶還是幻想,竟漸漸模糊難分了。這份癡念含著的悲哀,因為讀者體會到文化底蘊而愈顯深沉。《輪》中各種「中國元素」很多,讀者如當「彩蛋」尋找,也是追讀故事以外的一種樂趣。

《輪》目前沒有中譯本,但因為敘事生動,情節豐富,艱澀的英文詞語不多,所以原著並不難讀,值得推薦給懂英文的讀者。《輪》是洪健兒構想的三部曲中的第一本,第二本正在寫作中。

洪健兒的網站是https://www.jianerhong.com/。(從洪健兒的履歷表可以看到他的好學不倦和「允文允武」:除文學學位外,多年來他陸續取得多種專業資格,包括平面設計、電腦輔助設計、多媒體創作、動畫、數位製造、機械加工、建築等等。)

名為「健兒」,卻半身癱瘓,本可以是很反諷的事。但在人生旅途上,洪健兒的確是個如假包換的健兒、鬥士、無懼的勇者。

移民家庭 加州大學 柏克萊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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