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我在義大利小城 沐浴秋光中

那年11月，我穿越家門前公園，秋日公園黃色椴樹葉在陽光照襯托下流光溢彩，走在鋪滿黃色、栗色葉的碎石路上，正好一陣秋風拂面而過，我停下腳步，只見眼前金黃秋葉掙脫樹枝，像漫天的鵝毛在空中旋轉飛舞，又紛紛揚揚下，落葉在花園草地上鋪上一層色彩繽紛的地毯，孩童們在落葉上快樂地追逐、歡笑、盪鞦韆，老年人推著輪椅緩慢散步，年輕的媽媽推著童車中的嬰兒。

1993年，我獨自從西藏拉薩飛回成都，在成都錦江邊的一個旅館遇到義大利人西蒙，他告訴我他住的地方叫Cesena（切塞納）。「什麼地方？」我仍然滿臉的困惑看著他。他只好說「中北部，在聖馬利諾共和國不遠的地方，半小時車程；到威尼斯坐火車3個小時」。

從小學的地理書上就寫著中國地大物博，90年代，從我住的漢口到武昌東湖，坐公車需要2個小時左右，因為要跨越兩座橋，從長江的南邊到北邊。當我聽說他住的城市到威尼斯才3小時車程時，我就簡單地堅信「西蒙住在威尼斯的附近」，當我要移民到這個城市時，中國朋友問我要住在什麼地方，我就驕傲地說「在威尼斯附近」。

歷史底蘊深厚的小城

1994年底，我移民到了這個城市之後，才知道它根本不在威尼斯附近，而是在博洛尼亞省（波隆那Bologna所在地）和袖珍小國聖馬利諾共和國之間的路上。

當然，這個小城沒有威尼斯、羅馬、佛羅倫斯等著名城市的名氣，但細細追根尋源，這個小城的歷史底蘊也很深厚。達芬奇（又譯達文西）在1500年曾被請來改造城堡的城牆；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這裡曾誕生過兩位教皇；被認為影響人類十本書籍之一的「君主論」（The Prince） 的作者馬基亞維利（Machiavelli）也曾來到過這裡。不過這些都還不是我熱愛切塞納小城的主要原因。

我家在一個山丘腳下，門前沿街種滿了紫薇樹和櫻桃樹；春天櫻花盛開時整條街道如同要過盛大節日似地被隆重裝飾起來，遠處看好似披了一層白雪銀裝。

我家對面是一棟白色別墅，長長的藤樹植物爬了遺棄的花園房屋；斜對面原是長滿百年大樹的的古老修女院，現在是學校；過條小馬路就是公園，公園左邊是300多年的大劇院；對面一排老房子和一所老教堂，再繼續沿著一塊塊深色石頭鋪成的路，就進入老城市中心，遠遠地可以見到藍天下的高聳主教堂鐘樓。

城中心的小街小巷有時尚店、酒吧、食品店、畫廊、書店、博物館、電影院和幾個大小不同的廣場，一個15世紀建造的圖書館，是第一個歐洲公共圖書館，15世紀的笨重座椅和厚重的書籍仍保留在老圖書館中，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歐洲和北美洲世界記憶名錄」。

平日小城安靜，悠閒而安逸。一些退休的老年人，坐在教堂高高的紅牆邊長椅上或酒吧或公園裡聊天，周末中心街道上有很多人，你很容易碰上親朋好友和熟人；這裡陽光明媚，廣場噴泉周圍的露天集市，有街頭音樂，有兒童嬉鬧，朋友熟人隨便坐在噴泉邊上或街道邊的小酒吧，點一杯咖啡或卡布奇諾一聊就是半天。

上街購物 先備好談資

在義大利的老城中心購物，老城內很少有大型超市的，一般只有傳統小店，很多人都有自己固定的麵包房、食品店、魚攤、菜攤和肉攤，每次去買麵包或買菜買肉時，顧客和攤主就會像朋友一樣聊聊天，特別是一些上了年紀的人。

「身體健康還好嗎？」、「天氣太熱」、「我已經退休了」…，因此，除了商品購買行為外，還有一種朋友人際關係。所以，你買菜時除了要帶上卡或錢，還要帶上想說的話和一定的耐心。

除了寂靜，小城也組織很多活動，6月24日的三天聖人節最熱鬧了，大街小巷布滿各式各樣攤位，到處是露天音樂，算命的小攤子排滿小巷；7月每周五的晚上，中老年人坐在廣場上看免費露天電影；9月「中世紀節」時，孩子們雀躍地仰頭看著騎在高大馬背上、氣昂昂的中世紀紅衣騎士。

切塞納是以產水果聞名的，小城周圍有好多果園和一些橄欖林；我自家小院就有杏樹和李子樹，隔壁左右的鄰居花園也常見掛滿枝頭、探頭探腦伸出籬笆的石榴、柿子；爬滿枝頭的紅棗子，像小蒸包似的無花果。

從我家往後走，有一條通往山丘的小路，斑駁的陳舊紅石磚，經過幾棟白色的別墅和悠閒靜謐的庭院，庭院的花枝四處纏綿地伸向小路，春天和夏天有各色小花從鵝卵石和磚石縫中冒出，美麗而又孤獨，它們隨時面臨被路人的腳步踐踏，可只要今天沒有人去踐踏小花，它照樣迎風怒放。

沿著這條鵝卵石小路爬上山，初夏，空氣透明潔淨得一塵不染，湛藍天空下小石路邊的黃色花朵顯得格外艷麗。10分鐘爬到山坡頂，首先映入眼幕的是一座宏偉的千年歷史的古老大教堂。山頂平台背後是大教堂，正面山坡全是一排排葡萄和橄欖林，遠眺可以看到另一個山坡上聳立著像希臘神廟的白色別墅，那是世界著名健身器材泰諾健(Technogym)製造商的山莊。

只為自己成長的果樹

從山頂平台左側沿坡有一條馬路，路兩邊是核桃林、葡萄園，我有時不沿著馬路往下坡走，而是直接走小徑到山坡的核桃林中，核桃林下的山坡左邊有一片無人打理的柿子林和一片葡萄園，有橄欖樹、梨樹、無花果，每年秋天這些無人打理的果實任我摘取。山坡右邊有一戶農婦，她家附近有排櫻桃樹，之後就是一大片杏樹和桃樹果園，果園邊是一片開闊的小麥田。

老農婦不太打理果園，果園長著過膝蓋的野草，裡面的果樹也不像那些正兒八經的果農園中的果樹，排列整齊如檢閱中的士兵，而這個果園的櫻桃、桃樹和杏樹胡亂散漫地長在果園中，桃樹、杏樹疙疙瘩瘩的老粗枝伸胳膊伸腿地胡亂伸展。它們不用拚命地吸收化肥，讓樹根吃得飽飽地給農人長出大大的光亮果實，更不為成群的遊客來觀賞拍照而盛開滿枝的花朵；它們只為自己活著，發芽、開花、結果、落葉，順其自然，無聲無語，獨自享受藍天白雲，經受風吹雨打。

那位藍眼睛勾背的老農婦不需要以這些果樹來維持生活，她隨便摘一點自己吃，其他的果實都留在樹上給鳥吃，偶爾有幾隻野兔會在果園的草叢中匆忙地串來串去，有時則蹲在地上盯著我好像在思考什麼，農婦的雞群則在她家附近的果樹下發出咯咯的快樂聲音悠閒地覓食，偶爾幾個公雞會大聲高唱。好一片山鄉野趣。

走過這片果園，又是一個山坡，一片開闊的橄欖園，再就是葡萄園，之後是一整片櫻桃園；農婦壯實的兒子周末來照顧這些櫻桃樹，7月的櫻桃他們要採收的。在櫻桃成熟的季節，傍晚天黑前，我散步經過時，看樹枝上掛滿紅色櫻桃，實在誘惑人，抵擋不住時我就去摘幾顆放入嘴中，一陣快樂隨著嘴中清甜的櫻桃擴散全身。

在充滿陽光的溫暖春天，空氣裡充滿了青草和泥土的清香，偶爾我會拿本書坐在山坡頂上一棵披滿白色櫻桃花樹下柔軟的草地上。一些柔嫩的白色花瓣在和風吹拂下，飄落到我的書上、腿上，鳥兒在枝頭嘰嘰喳喳叫，白雲如絮花般地在頭上慢慢地徘徊飄移，山頂上教堂5時的鐘聲穿過空氣悠悠揚揚地傳來，渾厚而鏗鏘。眺望遠處山坡中央有棟紅色小屋如同積木點綴在淡淡綠色橄欖樹枝中，看著眼前的美景，一種愉悅和快樂在我的靈魂四處氾濫。

2月是看天空變幻無窮雲彩和落日的季節，這個季節裡，金色夕陽的光輝照射在山坡的一片草地上，兩棵挺拔的大樹豎立在藍天下，整個畫面猶如莫內的印象油畫；抬頭，又見大片漂浮的雲彩像棉花絮懸浮在核桃樹枝上，就像山頂教堂頂壁畫中托著天使的雲彩。再晚一點，西邊開始出現一片燃燒的晚霞，紫紅色火焰般的彩雲點燃天空，景色華麗燦爛，令人充滿了夢想。

6月傍晚，太陽很晚才下山，黃昏分外恬靜，吃完飯後如同往常出門到屋後山坡散步，各家小院籬笆上風車茉莉散發出淡淡香氣伴我一路；到了山頂，有幾棵挺拔的椴樹，濃郁的花香又撲面而來，我身心浸透在溢滿香氣的空氣中，蜜蜂嗡嗡在頭頂白色樹花上忙著採蜜，小鳥唧唧，4名青春的美麗長髮少女在古老教堂樹林裡做操健身。轉身眺望遠處薄霧中起伏山丘，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對年輕戀人坐在長椅上面對山丘葡萄園熱烈親吻，西邊天空低垂雲層，而東邊藍天漂浮絲絮般白雲，好一副美麗浪漫景象。

滿溢花果香的天堂

之後再沿山坡小徑漫步，看到左邊夕陽下草地一片璀璨的金色，前往果園的路上，路邊野蒜花球怒放，果園樹枝上掛滿黃黃燦燦的杏子、玫瑰紅桃子、瑪瑙般櫻桃，放眼望去，前方又是一片蔥綠葡萄園，這豐碩的果實和繁茂的果樹，猶如大馬士革一所清真寺內為信徒描繪的天堂。

11月初，「梅子」從一個小鎮坐車到我的Cesena，我帶她去柿子園，見到樹下一堆柿子時，她的眼睛一下發亮了，好像看到多年久別的親人，興奮地撲過去尖叫道，「哇，這麼多的柿子，扔在地上多可惜」，首先她找了兩個熟柿子，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嘴巴沾著柿子的紅漿，邊說「好吃，好吃」，好像她從來沒有吃過柿子似的。

去年，我在朋友圈上發了一組我家附近柿子園的美麗照片，梅子見到圖片中那麼多紅燦燦的柿子羡慕死了；因為去年疫情封鎖不能來，今年柿子剛被收摘後，她馬上背一個空旅行包乘火車過來拾被扔掉的柿子。

搶救柿子大作戰

不一會我們拾了兩大旅行包，實在重得背不回去，最後只好電話叫西蒙來接我們，在我們艱難地把兩大包柿子抬到路邊的車中時，西蒙面目冷漠嚴肅地坐在那裡不動，他當然不願意下來，他肯定覺得羞愧死了（這時正好有兩輛小車從對面開來），他這個義大利人成了這兩個「偷柿子」的中國女人同謀。我們把大包艱難地放入車後趕緊離開柿子園。

當地有太多的柿子園，人們一般都不太在意這些黃燦燦的柿子、火紅的葉子，更不會進入私人柿子園去拾地上扔掉的柿子，那些被扔的柿子因為長得不標準，或有點斑痕，因為不完美全部被扔掉；第一次我進入柿園拍照時看到滿地扔棄的柿子時，我簡直覺得好像看到被人類遺棄的孤兒，畢竟這是大自然的饋贈，為什麼任其滾落在地上腐爛掉。因此我散步時、在欣賞風景之時，順手也拾七、八個柿子；當然，從來沒有這樣大張旗鼓，大包大包地拾，畢竟這種做法有點不適合當地民情，那些散步和跑步的人看我們大包小包地搬運，肯定以為我們拿去做買賣（他們怎麼會想到梅子是要曬乾做柿餅），多少有損中國人的國際形象。

1995年之前，我一直都在大城市武漢，生活在人群和一棟棟難看的水泥建築樓房間，耳邊充斥噪音，黑色的柏油馬路和灰色的水泥路上，不會長綠色的青草，我從未見過一棵果樹，街頭也未見一朵盛開的鮮花，一年四季都是同一灰濛濛的城市景象，那時我只能從皮膚的冷暖來感受季節的變化。當然，現在的武漢不是30年前的武漢；不過，現在我從山坡草地上的野花、櫻花、綠嫩的葉子來感受春天的溫柔嫵媚；從滿枝的紅裡透亮的櫻桃果實來感受夏天歡快和喜悅；鋪滿山坡火焰般柿子的紅葉和大片染指整個山坡的葡萄黃葉，給我帶來秋天的陶醉，秋風冷雨打落下的秋葉使我為美麗事物短暫而傷感；從腳下路邊腐爛的黑樹葉和嶙峋的樹枝感受冬天的淒厲孤冷。從春天花朵的美麗、秋日樹葉的艷麗到冬日的腐爛，感受四季和生命的輪迴。

我時常覺得自己在小城過著奢侈的生活，雖然每天吃的是淡飯素食，坐在電腦邊喝的是自己採摘山楂花和椴樹花做成的花茶；出門購物靠步行和單車，使用國內姊姊淘汰的手機；自然，我的奢侈不是指金錢財富上的奢侈。

想想，我不像武漢的朋友需要辛勞地開車幾小時或甚至於坐火車去外省外地觀賞桃花、杏花、櫻花，在吵吵鬧鬧的遊客人群中拍照，出門就有滿街的白色櫻花，對面鄰居家園還有肆意張揚的粉紅櫻花，爬十幾分鐘的山坡與桃花杏花相會，屋後起伏的美麗山丘如同我的後花園，我在寂靜中獨享受樹木花草，秋色和令我遐想的雲彩，我的奢侈是擁有休閒時間和擁有山後美麗風光的奢侈。

我現在明白，切塞納不需要以威尼斯的光輝來襯托它，它本身就具有美的靈魂。如果你來義大利旅行，在感受了羅馬的永恆、佛羅倫斯的藝術、威尼斯水城的浪漫後，可以來體驗幾天切塞納美麗的古城和這裡緩慢的生活，漫步於美麗的山丘果園，穿行於石頭小巷，到老城的小店買美味的橄欖和紅酒，品嘗切塞納從樹上摘下的新鮮水果，這樣你才是真正享受了歐洲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