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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赤赤

情感上的吃醋,河洛人講「食醋」時,那音調彷若水到渠成,浸潤其中旋可透析辭意,宛若一個發酵體,酸溜溜地。客家話講「食醋」,聽起來就少了這樣的力道,像是單純在餐桌上泡一杯醋飲。難道客家人不太會在情感上吃醋嗎?向老母親探究,她不假思索,說客家人醋罈子更厲害了,比酸溜溜更勝一籌,表現出一副「目赤赤」的模樣,宛如心中一把怒火被點燃,嚴重至七孔冒煙。

目赤赤,客家話,意指嫉妒。赤,紅也。目赤赤,就是眼紅紅的。這些年來,平靜客家庄不太平靜,照常理來說,大量年輕人口外移後,老者充斥的鄉村千人一面,掀不起什麼樣的大波瀾,偏偏許多事出人意表,像晴日的一聲雷。幾天前回客家庄,車甫停妥,母親悄然湊近身旁,說阿煙伯要離婚了。這可是天大的事呀!才甫獲市政府表揚鑽石婚,那象徵恆久的鑽石瞬間碎落滿地,都七老八十了,日落黃昏才離婚,幾十年的風風雨雨,驟然靜了,靜得有些狼狽。誰心腸這麼鐵提出要離婚?母親說,不是鐵,是醋。

莊稼農事繁瑣,夫妻為小事拌嘴在所難免,但床頭吵,床尾和,日子還是要向前走,離婚這個詞彙,不在阿煙伯夫婦的辭海裡。偏偏海的那一頭,一個女人遠渡重洋來到客家庄,做起了他們家的外傭,生活就走調了。事情是這樣的,阿煙伯八十八歲不能自理時,阿煙嬸堅持要親自照料,老人照顧老人,眼看兩人都會變成廢人,情非得已,才在兒女堅持下請了外勞。然而,對於阿煙嬸來說,放手並不容易,這一輩子大小事都由她張羅的男人,也是最親近的男人,當別人取代這個位置時,滋味硬是說不上來,就像眼睛飛進一粒細沙,又像是有一種異物感,卡卡的,卡在難以捉摸的內心深處。

夫妻分房睡,像是牛郎織女,而外傭則朝夕在阿煙伯身旁,阿煙嬸覺得心裡空落落的,神情怏怏的,好像有一坨漿糊緊緊黏住思緒,濃稠得無法抹去又難以自拔,開始若有似無地挑剔。她全然無自覺醋意已強壓過理智,嘴巴說要善待別人,但內心彷若有一股背道而馳的力量在拉拔。那一陣子,阿煙伯住院了,外勞隨侍在側,眼底看不到之處,心魔便在暗中滋長,如青苔覆石。為什麼自己不去尿,一定要讓別人脫褲子?為什麼要他人幫忙洗澡?為什麼要外勞攙扶?她像極了心思細密的導演,在劇情中兼具細節,又像一個無形者潛入關鍵場域,每一幕都在她心中打了死結。

她心裡起了巨大波瀾,沒說出口,不形於色。家人唯一察覺的,是她說話時的眼神,從前是月亮,現在是太陽,那赤火,那慍色,那灼燒,一切彷若東昇的旭日,又如同星火燎原。女兒剛從醫院探病回來,阿煙嬸便直腸直肚一股宣洩,一如山洪爆發。

「外勞有跟妳阿爸睡同一張床嗎?」滿肚醋意一股腦兒攢勁地傾倒,登時,阿煙嬸滿眼紅赤赤的。

他們的上一代,客家庄沒有外勞,下一代沒機會學習過該如何面對,吃醋或可理解。只是說,病房中像導彈般的氧氣瓶,眈眈向著阿煙伯,就算外勞和阿煙伯睡同一張床,又能怎樣呀!滿目紅赤的醋意,大鬧要離婚,又何止是酸溜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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