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我的孩子

棘手的病例從不發生在輕鬆的日子。

那幾天南加州天氣陰霾，有一陣沒一陣的雨讓人們措手不及，例行通勤成了災難，高速公路上車禍頻頻。也可能是遠方戰火讓大夥兒心情忐忑不安，演化成怒氣發洩在彼此身上。

沉悶空氣裡，九歲女孩在病床上哀哀叫，像隻受傷的小貓呻吟著，不讓護士餵她服用定時的藥物，而心電圖上她的血壓已經飆到140/80了，連大人都嫌高的指數在小孩身上更顯得令人心驚。女孩幾個月來關節不定期地痛，大腹便便的媽媽以為她只是因為小弟弟即將出生，想要引人注意罷了，和家醫傳了幾次簡訊，便沒有下文。爸爸是消防員，工作繁忙，也沒將心思放在女兒身上。女孩本來就不是個乖巧的孩子，脾氣暴躁，上學後雖然功課不是很好，但和同學們相處和平，也沒有引起太大問題。媽媽曾帶她去看兒童發展科，排除了自閉症的診斷，情緒上的問題也就不了了之。直到她的關節炎越來越嚴重，開始發高燒、腹絞痛上吐下瀉，才半夜帶她到醫院掛急診，住進了兒童病房。

血液報告顯示，女孩患了罕見的血管炎，有腎病、腸胃發炎和肺出血的狀況，需要趕緊治療，不然可能會導致腎衰竭，甚至有生命危險。住院後，女孩原本不穩定的情緒變本加厲，大哭大叫，不讓護士靠近她，例行抽血成了惡夢，連服藥都能讓病人家屬和醫療人員之間對峙更加惡化。

我第一次到病房問診時，場面驚天動地。女孩大哭大鬧，把藥丸丟在地上。護士好心好意哄她，爸媽在一旁怒吼她，令我十分尷尬。孩子好不容易睡著後，我帶父母到一旁的會議室。他們很疲憊，對醫師態度和善，但看得出來已經對孩子失去耐心。年輕媽媽儀容甚好，即使即將臨盆也氣質宜人，只是有種掩蓋不住的疲倦。

媽媽說，孩子從小就喜歡抱怨，對生活小細節非常挑剔。洗澡溫度一定得剛剛好，太熱或太冷都無法接受。對皮膚接觸的布料也很敏感，所有衣服標籤都得剪掉才會穿，一點擦傷跌疼就會天下大亂，彷彿斷了四肢般大聲哭號。女孩好像對即將來到的寶寶沒有太大反感，但這些日子裡因為關節痛，她平常喜歡的嘻哈舞蹈課也不去了，成天關在家裡，飲食不正常，短短時間裡她的體重也飆升。

住院後，她的無理取鬧讓病房每天雞飛狗跳，看得出來爸媽已經對孩子失去同理心。

「我覺得我開始討厭她，我們需要幫忙。」媽媽紅著眼眶求救著。

這真是很棘手的病例，不只是罕見疾病需要長期治療，孩子的喜怒哀樂或許也和免疫系統有關聯，神經特別敏感。而爸媽縱容她發脾氣，不懂得教導她，從小沒有分寸，也成了住院後女孩不合作的導火線。

我們請了兒童心理醫師幫家長諮商，讓爸媽了解孩子的表現不只是疾病和心理的問題，家長適當的輔助也是十分重要。透過治療後，孩子病狀明顯好轉了。

幾天後，我再次到病房問診，很意外地看到爸爸在一旁耐心餵她吃藥，態度溫和但堅定，孩子也乖乖吞藥，和不久前失控的場面有天壤之別。

「媽媽回家休息，寶寶應該這幾天就來了。」爸爸微笑輕聲地說。

為人父母本來就不容易，我們都在學習中。（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