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西貢
大約三小時,中巴車就從柬埔寨的金邊到了邊境口岸,快捷順利地越過邊境,進入越南。從窗外的田野、路邊的屋子、和走路的行人來看,越南與柬埔寨沒有什麼區別,只有商店上寫的羅馬拼音招牌和廣告提醒我這裡是越南。
下車後一個摩托車手願意以三美金帶我去西貢預訂的旅館,我便戴上頭盔,跨上摩托車後座,匯入滾滾的車流中進入西貢。
上個世紀八○年代,我從法國女作家莒哈絲的書中知道「印度支那」(越南)的,她的父母是在法國統治時期為了在殖民地推廣法國文化和語言去了印度支那。莒哈絲出生於西貢,八○年代初她寫了一本自傳體的小說《情人》,該書一出版就獲得龔固爾文學獎,在歐洲風靡一時。故事發生在上個世紀二○年代,一位十五歲的法國少女乘當地人的客車和渡船從沙瀝回西貢,她紮著兩條細辮子,頭戴男士紅色氊帽,穿著一件舊的袒胸露臂的茶色真絲連衣裙,腰上隨意繫著一根皮帶,獨自依靠在輪渡船舷上看著靜靜流淌的湄公河,河水宛如血液流動一樣。渡船上客車邊有一輛黑色大轎車,在那薄霧的炎熱陽光下,她看到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國年輕男人……。
我陶醉於這個湄公河上那段傷感又唯美的愛情故事。
莒哈絲通過她的少女時代把我拉入了西貢,在北越統一越南後,西貢改名為胡志明市,可我依然喜歡叫它西貢。胡志明這個名字讓我想到社會主義和共產黨,以及他推行的禁欲主義;而西貢讓我聯想到一個帶著夕陽淡淡黃色的陳年舊夢,遠東的小巴黎,街道邊的紅綠色法式建築,坐在街邊木製小靠椅上品嘗著咖啡,看著樹蔭下戴著斗笠而過的穿著白色奧黛的窈窕越南少女,既充滿了歐洲的風情又充滿了東方情調。
摩托車把我帶入一條小巷,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下。按門鈴,進門,脫鞋,上樓,接待我的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白皙的越南人,這白膚色讓他看上去像中國人。他的頭髮一絲不亂,說著流利的英語,溫文爾雅,穿著和舉止像來自受過教育的有錢人家,這是新一代越南人。他家擁有四層樓民宿,裡面布置乾淨溫馨。我安置好行李下樓來時,他的父親坐在樓下的客廳沙發上,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人,眼睛有點凹,嘴巴有點突出,深棕色的皮膚,滿臉的皺紋和僵硬的表情讓人想到歐美電影或越戰攝影中那些貧困、飽經戰亂之苦的越南百姓,老人代表著上一個世紀的越南。
將近傍晚五點,剛打開民宿的大門,一輛摩托車蹭地一下從我面前一晃而過。外面的空氣依然炎熱潮濕,拐上大街,櫛比鱗次的樓房,一家挨一家的各種店鋪,人行道上空曠無人行走,僅有的幾個行人都是外國遊客,西貢人已經以車代步了,即使到街對面買瓶水也會騎摩托車去的。馬路中間依然是如河水湧流的摩托車和汽車,我企圖穿越無任何紅綠燈的馬路到民宿老闆告訴我的珠寶店去換錢,趁馬路上無車的瞬間,我快步到了馬路中間,但這時我才驚恐地發現無數的車輛從四面八方像洪水般朝我湧來,我處於一個車流的漩渦之中,那一刻我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開羅,一個交通雜亂無章的城市,但開羅的車流卻沒有這麼凶猛。
換了錢、從外面吃了晚飯後我回到旅館。那一夜,現實的西貢與幻想的西貢的衝突讓我感到萬般失望。莒哈絲的那個西貢早已被歷史所湮滅,現在的西貢如同世界各地其他城市一樣,有寬敞平整的街道、樹木。甚至還有些法國殖民地時期的漂亮建築,但到處充斥的摩托車噪音和濁氣讓我心生厭惡,它讓我失去了遊覽西貢的欲望。
沉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我沒有逃離,我依然想看看莒哈絲寫的中國人的堤岸,那是幾個世紀以來中國移民最集中的地方。
堤岸,越南語是CHO LON,即大市場。這裡沒有世界各地的中國城象徵性的牌坊,摩托車司機把我帶到堤岸的大市場,到處都是塞滿貨物的店鋪和忙碌的人們,周邊高低不齊和新舊不一的樓房,一些零星的中文字,色彩豔麗的陶瓷片裝飾的廟宇飛簷。我的眼睛搜尋著那些陳舊暗色,褪色破舊的窗欄和百葉窗,牆壁斑駁的三、四層樓房的老房子,這些陳舊老樓營造出一種老電影的畫面,但我覺得在我看到的老房子中沒有一棟可以成為莒哈絲筆下描寫的堤岸房: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房間裡非常暗淡,我們沒有作聲,整個屋子都處在城裡那些無休止的吵鬧聲的包圍之中,似乎是一輛開進城裡的火車。窗戶上沒有安上玻璃,只有窗簾和百葉窗片……這扇帶著木條的百葉窗和這塊棉布的窗簾把這張床同城市分隔開來……」
就是這樣一間火車屋裡,她的中國情人為她洗浴,把她抱到床上,撫摸她,親吻她,他們相互述說著孤獨和鬱悶,享受著性愛的快樂。
或許那棟目睹他們情愛的房子早已被鏟平,修建了新的房子,或許那棟房子根本就沒有存在過,只存在她的想像中和筆下。
「焦糖的味道一直傳到屋裡來,還有炒花生、廣味的稀粥、烤肉、草藥、茉莉花、塵土、燒香、木炭火等等一類東西的味道。在這裡,木炭火可以被裝在籃子裡運來運去,沿街叫賣。城市的味道也就是鄉村的味道,森林的味道。」
她這樣描述堤岸的味道,我在大市場周圍走了一圈,只可惜莒哈絲記憶中的味道現在已經被汽車廢氣味所取代。
法國殖民時期和上個世紀初的堤岸是非常繁華富裕的,1975年北越共產黨占領西貢時,有錢的華人都逃離西貢,堤岸就此陷入一段長時期的蕭條。
我想到十幾年前的一個金色秋天,在法國東部靠近瑞士邊境,我和我的法國朋友夏爾住入一戶鄉間民宿,它有著高大寬敞的黑木屋梁客廳,圍繞著房子的是金黃田野和幾頭悠閒自在的乳牛。房主是兩位男人,一位是藍眼黃髮,頗有男子氣概的法國英俊男子J,另一位則是瘦小纖弱秀氣,黑髮黑眼的越南男子H。我依然記得H優雅地在寬大的廳內為我們彈奏巴哈的鋼琴曲,我們四人圍坐在老磚牆壁餐廳中的方桌上吃飯,飯後喝著紅酒聊天時,英俊J一邊溫柔地撫摸著他男友纖細的手,一邊對我們說他的越南情人H來自於越南西貢一個非常富有的中國珠寶商人家庭。越戰時期,H在一位老師家優雅地學彈鋼琴,他沒有目睹過在報刊或電影中那些被美國燃油彈點燃的村莊,紅色的火焰和漂浮在上空的黑色濃煙,也沒有聽到過痛苦裸跑孩子的恐怖慘叫聲。越戰結束時,北越的共產黨控制了南越,那一段時期是越南華人最艱難的時刻。H的家人拋棄在西貢的房屋店鋪和家業,舉家外逃,與很多富裕的華人一樣,成為難民,乘船逃到香港,後來輾轉來到法國。那些留下的華人財產被充公,有的被送去強行勞動。H不懂中文,就像我在義大利遇到的越南華僑後裔,他們都不懂中文和漢字。歷史上越南沒有自己文字,漢字一直是越南官方和民間的主要文字,在越南所有的佛廟會館中全寫著中文。十九世紀法國殖民時期開始打壓漢字,推廣法語或由傳教士採用羅馬字母拼音當地人發音的越南語。後來越南獨立,直至統一後也加強越南語的推廣,不少中文學校被迫關閉或改建。
那夜,我去了西貢最熱鬧的BUI VIEN步行街街(也稱吧街)。街道兩邊的樓房上閃耀著璀璨的霓虹燈光,兩邊很多餐館和咖啡館,一些寬大的昏暗酒吧播放強勁的音樂,鐳射光在快速的節奏中旋轉跳躍,年輕的舞女在敞開的大門邊面對街中的人群扭動半裸的身體,街道中央擠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和年輕興奮的越南人,人們的面孔在霓虹燈光和鐳射光下發出不同的光彩。一些年輕女孩穿著短裙,露出圓潤大腿站在路邊呼喚著客人,有人坐路邊椅子上喝著冰鎮啤酒,品嘗越南米粉,更多的人只是在街道上來回地走動和觀看。BUI VIEN的情景好像是幾個星期前我在柬埔寨暹粒市中心酒吧區看到的情景,全球一體化正在逐漸消除了不同的地域文化和習俗,城市的差別正在消失。
那夜,我的耳朵充斥著強烈的雜訊,那不是當年莒哈絲在房間裡聽到的尖銳的廣東話和福建話,而是由來自世界各地人的口音組成的噪音,再也聽不到讓莒哈絲頭暈腦脹的木屐噠噠聲,現在只有讓人心臟怦怦跳、頭腦爆炸的激烈音樂。人們在這條街道上享受各種感官刺激,除了夾雜在霓虹燈中的越南小紅旗,你無法想像越南是這樣一個完全開放和西化的社會主義國家,它的社會主義摻入了法國的殖民文化和更多的美國文化。
第三天一早我離開了西貢,我放棄了去沙瀝參觀莒哈絲的中國情人黃水黎的古宅。有過西貢幻滅的經歷,我知道那棟帶藍瓷欄杆平台的老宅,和曾經故事裡的真實人物照片定會摧毀我對《情人》這本書和那部由梁家輝扮演的中國情人電影的美好記憶。不要去尋找文學人物的真實性,這樣才能保持作品在我腦中的魅力。
在車站等待長途汽車時,我與坐在我身邊的一位年輕越南女大學生聊天,她是外省女孩,來西貢讀大學。她熱愛西貢,這裡有活躍開放的生活,更多更好的工作機會,更高的收入。至於擁擠的車輛,無序混亂,噪音和空氣污染,這些西貢不好的一面,她早已接受甚至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
看來,每個人眼中的西貢是不同的。莒哈絲的西貢是充滿情愛和對母親的愛與恨,而我這個過路客眼中的西貢是令人厭惡地充滿車輛、噪音和污濁空氣。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無論我們每個人以哪種眼光來看待它,西貢總是以它自己的面貌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離開西貢時我才明白,西貢只是我年輕時的想像和欲望,而我到達這座城市時已不再年輕。待我走入西貢的街頭時,當初的那些想像和欲望已被時間所湮滅。(寄自義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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