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維納斯

六月的洛杉磯，陽光熾熱，空氣中瀰漫著躁動不安。

我剛修好喬治的投影電視，他便迫不及待盤算起三天後NBA總決賽的觀賽計畫。喬治身材高大健壯，沉默寡言，舉手投足間帶著一股籃球運動員特有的氣場。

正當我收拾工具準備離開時，他突然問我：「你知道有誰想找女人嗎？」

「女人？」我愣了幾秒，琢磨著他到底是指「女朋友」還是某種特殊陪伴。

喬治的客廳內散落著孩子的玩具，像是一戶普通人家，跟「特殊陪伴」似乎不沾邊。我腦海中閃過一個人選——拉蘇爾，一個單身的女出租車司機。

「你有照片嗎？我正好認識一個朋友。」

「照片？」他朝我身後一指，「她就在這。」

我轉過身，看到她站在那裡，不禁有些驚訝，一時說不出話來。眼前的景象讓我完全愣住了，世界在那一刻凝住。一位女子，僅著單薄的衣衫，站在我面前。

「你的門沒關！」我條件反射地指向敞開的大門，聲音帶著顫抖。

「沒關係。」她平靜地回答。

喬治坐到餐桌旁，背對著我們，似乎完全置身事外。

金色的陽光穿透百葉窗，在她如黑曜石般的身影上投下明暗交織的光影。她一手叉腰靜靜地站在那裡，左腿支撐身體，右腿微微放鬆，髖部和肩部形成自然傾斜，使得她的身姿充滿優雅和動感，沉靜中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氣質。她年輕，美得令人驚豔。烏黑的短髮下，眉間一抹金屬光澤，像是倔強的注腳。她微微前傾，彷彿一株含苞待放的花蕾，滿溢著蓬勃的生命力。

「我叫玫瑰。」她伸出手，目光坦然。她的名字與容貌一樣，讓人聯想到綻放的美麗玫瑰。

那一瞬，我恍若回到了巴黎羅浮宮。那是2007年，我第一次見到〈米洛島的維納斯〉雕像。她靜靜地立在黑色大理石座上，半啞光的質感賦予大理石豐潤的肌理。她的身姿，採用了「對比和平衡」來表現人體自然美的技巧——左腿支撐起整個身體，右腿微彎，肩胯相對，軀體呈現優雅的S形螺旋曲線，突破了靜態的束縛，成就永恆的美。這是被理想化的完美，現實中難覓其蹤。

然而，眼前的「黑色維納斯」，卻讓我感到另一種震撼。她是活生生的美體，有呼吸，有溫度。眉間、鼻翼、耳垂乃至身體的輪廓，都點綴著金屬的飾物，在光影中閃爍，如同夜空中散落的星辰。

這時，我才注意到她深邃的眼眸，睫毛纖長上翹，像兩把小扇子，嘴唇飽滿而紅潤。

「你好漂亮。」我由衷地讚美她，「你有健身嗎？」

「有啊，」她撫摸著平坦的小腹，帶著一絲嬌俏。她用一種略帶挑逗的語氣問道：「今天，不想輕鬆一下嗎？」

我搖頭：「抱歉，我還有事。」

喬治始終靜靜地坐在那裡，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玫瑰偶爾會瞥他一眼，眼神中交織著複雜的情緒，有順從，有依賴，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抗拒。喬治則始終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只是偶爾會用手指輕輕敲擊桌面。

玫瑰短暫一笑，如晚霞般稍縱即逝，眼底卻掠過一絲倦怠和疲憊。那是一種習慣被審視後留下的痕跡。「漂亮」是她的戰袍，而非她的靈魂。

我看著她眉間那枚小小的金屬環，忍不住問道：「戴著這些，會不會疼？」

「疼啊。疼得多了，就沒什麼好疼的了。」她用指尖輕輕摩挲著冰冷的金屬，像是在觸摸一段早已麻木的過去。那笑容很淡，如水面微瀾，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轉瞬即逝。她扭身回了房間，背影在陽光的拉扯下顯得格外單薄，彷彿要躲藏起什麼，又彷彿早已無處可藏。

喬治起身，把一張名片遞給我，眼神平靜，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瀾，彷彿剛才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名片上直白地寫著：特殊陪伴服務。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依舊沉默著，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而玫瑰，則早已消失在房間的陰影裡，只留下空氣中淡淡的香水味，提醒著我剛才發生的一切並非幻覺。

維納斯是愛與美的象徵，而眼前的玫瑰，卻以現實的姿態與世界抗爭。羅浮宮裡的維納斯，被理想化，成為不可觸及的神話。而玫瑰，活在自己的故事中，帶著血肉的掙扎和痛楚。

藝術的美試圖用比例和規則捕捉永恆，而現實的美則更為鮮活、多元。它藏在生活深處，不拘於形式，也無法被定義。

高貴與卑微，不過是人類試圖用以框定和馴服美的工具，而真正的美，自由地流淌在生命的每一個角落。冰冷的維納斯接受著永恆的凝視；而玫瑰，則帶著她眼底那抹揮之不去的倦怠和笑容中隱藏的苦澀，在真實的陽光下，以她獨特的方式，宣告著她不容置疑的存在。（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