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道德經」背後 學者與老子對話3年

老子的「道德經」是中國對外譯本最多的典籍，在中國，道德經的版本之爭更是跨越百年。學者強尼與老子對話三年，他以重構文本方式解讀道德經，讓古人的智慧能更好地貼近民眾日常生活。什麼是道？什麼是勇？他成為新的釋道者。

坐火車至安徽亳州市，再一路向西，行駛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傳說中老子飛升之處——老君台。學者強尼（錢寧）在新書「新道德經」出版前，專門到河南鹿邑老子的故里去拜謁。

「新道德經」是重構的「道德經」，五千言一字不少，但文本全新。重編「道德經」，強尼用了近三年，在他看來，像是與老子對話了三年，親近感油然而生。所以，眼看書將出版，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得去拜一拜老子。

「道德經」是中國文化經典，天道人道、治國治家無所不包，它蘊含開啟自然的密碼，但因為文字極簡，思想玄妙，因此也頗晦澀，常被稱為「天書」。

強尼認為，「道德經」具有雙層表述的特點，流傳至今的版本有不少「錯層」現象，因此造成閱讀障礙。重構「道德經」的想法緣起於一次閱讀，那時，強尼正在看錢鍾書的學術著作「管錐編」，錢鍾書在書裡提到「道德經」的版本優劣問題。

由於年代久遠，「道德經」的版本有數十種之多。魏晉玄學理論奠基人王弼的「老子道德經注」是流傳最廣的版本；今日河北保定易縣龍興觀，有一唐代道德經幢，上面鐫刻了唐玄宗注的「道德經」，是「道德經」最早的石刻版本之一。

清代乾嘉學派大師錢大昕推崇龍興觀碑本，錢大昕是嘉定人，強尼可算是嘉定錢氏的後人。他對這位先祖的學問和學術觀點一直很有興趣。而中國近代學者錢鍾書極為推崇「王弼本」，認為其文氣最暢，文理最佳，如果說後世存本均非老子原本，出錯機會各家均等，那麼綜合比較，也是「王弼本」更好一些。錢鍾書認為，錢大昕推崇龍興觀碑本的理由並不成立。

看到錢鍾書和錢大昕橫跨200年時空的爭論，強尼對「道德經」產生濃厚的興趣，開始了自己的考證。他根據1973年出土的湖南長沙馬王堆帛書「老子」（甲、乙本），以及後來出版的各類校勘成果，為這場相隔200年的爭論做了一個評判。

五千言 宛如有自己生命

之後三年，「道德經」、「帛書老子」、「管錐編」等書成為強尼研讀的著作，讀著讀著，「道德經」那原本晦澀的五千言在他心裡開始變得立體而清晰，那些字句似乎有了自己的生命。他發現全書有不少「錯層」，所謂錯層，就全書而言，是「道編」論德，「德編」論道；就每章而言，是分論兩事，主題並不同一，或者，前段所論與後段引申，沒有直接關聯。

強尼認為，這是造成今本「道德經」艱澀難懂的原因之一，他同時認為，有些章節的前後文字，可能並非形成於一時或同出一章，而有歷史性的疊加錯置。

今天人們能看到的「道德經」，基本成形於漢代。強尼認為錯層現象的產生，有著兩大歷史原因，一是今本「道德經」81章為漢朝人所分，且分得相當隨意；二是由於成書過程複雜，加上傳抄之誤、後人增改，今本「道德經」有不少亂簡、錯簡和重簡。

強尼覺得，老子在「道德經」中對道的表述，相當清楚明白——道的存在、道的狀態、道的變化、道的不可感知、道生天地萬物、道對人的主宰、道與德的關係…層層遞進，主題貫穿，只是這條主線散見於各章，或隱或顯。於是，他以老子對道的推演過程為主線，重編全書，重組各章，每章之內，重置錯層，使其主題相同，所論相關。在新的文本結構中，老子的表述各歸其位。

重構後的「新道德經」，仍為五千言，但從81章擴充為95章，仍分道、德兩編，主題彰顯，條理貫通，除了注釋和譯文，強尼還加上了自己的評述，使之成為人人都能讀懂的現代讀本。他希望自己的版本能夠經受住考驗，因為81章的「道德經」並非老子本意，而其中亂簡、錯簡和重簡，更非老子「道德經」的原貌。因此，如今重構，不算「妄作」。

錢其琛兒 大膽重構編寫

強尼覺得自己挺幸運的，1979年考進人民大學語文系，1986年碩士畢業後，進了「人民日報」文藝部。那是一個大師們尚未走遠的年代。

因為稿件之事，強尼曾多次去過錢府，去見錢鍾書和楊絳兩位先生，1987年初，強尼發表了對周振甫先生的採訪，談「管錐編」的出版，這可能是當年有關「管錐編」最早的報導之一。

強尼從不和人主動談及家世，對於瞭解的人，他也不迴避，父親錢其琛是新中國最著名的外交官之一。強尼出生才三個月，因為父母要去蘇聯駐外，他就被送到上海的外婆家，自幼聚少離多的成長環境，讓強尼很早就習慣獨立，父母下放的孤獨年月裡，書籍是最好的陪伴。那時候家裡沒有什麼書，他只能翻「辭海」。

1995年，強尼結束留學從美歸國，選擇任職永道國際會計師事務所。在外企工作的同時，強尼寫了歷史小說「秦相李斯」和「聖人」。2010年趙文瑄版電視劇「孔子」，就是改編自強尼的小說「聖人」，當年這算一部標新立異之作，塑造了一個全新的孔子形象：天真、執著、一生堅守夢想，一再失敗卻至死不渝。也正是從寫「聖人」為起點，強尼開始近20年對孔子的研究，也以「仁」為核心，重構原文，最終做成了一本邏輯清晰、簡明易懂的「新論語」。

20年研究，強尼懂得了孔子，是孔子將他引向了老子，也因出版10年加印10次、經受住考驗的「新論語」給了他信心，於是敢編寫「新道德經」。

「敢」與「不敢」 皆為勇

「道德經」裡深邃而簡潔的話語，對照諸家解釋，強尼有自己的理解。例如道是什麼，一些學者說過，這是萬物運行的規律，強尼對說：「道是存在之物，不是規律。也就是說，道是宇宙本身，而不是宇宙運行的規律。」因為老子一再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這也涉及「道法自然」一句的理解。道大於自然，因此道不是效法自然，而是以自身為法。自然是「自然而然」的意思，而不能作名詞自然理解。

如果覺得這太遙遠了，老子也有切近民眾日常的生活哲學，他講了不少民眾該怎樣求存自保。例如在名聲、身心與財物中，老子認為身心性命最重要——知足可以不受屈辱，知止可以不涉危險，這樣才能長久平安。

具體要如何做，老子也有建議，例如「不入死地」，有些地方，逃出來就是生，陷進去就是死。「死地」有哪些呢？野獸出沒的荒野，互相殺戮的戰場，還有一處，老子沒有明言，是君王之側。

老子對勇的看法頗為特別，他認為「敢」是勇，「不敢」同樣也是，兩者都是勇，結果卻是或利或害。上天不喜歡的是哪一種呢？他沒有明確回答，只說「聖人猶難之」。但是，從老子講的天之道來推斷，他贊同「勇於不敢者」——活下去，最重要。有些事情，非人力可為，而上天自會完成，這就是「存身待天」的道家處世方式。

讀老子，令強尼常感慨於古人的智慧，「很難想像2000多年前，有人思考這麼高深的問題，老子沒有師承，而且到目前為止，其實也難以確定他到底是誰」。能確定的是，他是得道之人，達到了常人無法企及的境界。

「最難懂天書」 至少97語言、2052譯本

在中國哲學對外傳播中，被稱「最難懂天書」的「道德經」譯本最多。這部2500年前的中國古籍在全球「旅行」至今，留下至少97種語言、2052個譯本，成為除「聖經」外被外譯最多的典籍。

中新社報導，美國漢學家、南開大學哲學院副教授邰謐俠(Misha Tadd)，14歲在圖書館首次接觸到「道德經」的英文譯本，該譯本1972年出版，由華裔學者馮家福(Gia-fu Feng)和妻子簡·英格里希(Jane English)合譯。每一頁英文翻譯旁，配有英格里希拍攝的中國風光黑白照片，照片上用書法寫著「道德經」的原文。書的封面上，「道德經」三個字也是用草書寫成。

「道德經」在英語世界的發行量超過「論語」。邰謐俠認為，造成這個現象的原因很多，其一在於它的文本很抽象。「道德經」中沒有提到任何人名、地名，也沒有涉及中國具體的文化符號，更多的是講一些抽象理論、宇宙原則等等。正是「道德經」這一特點，使其成為更易跨文化傳播的一部經典。

如果和「論語」相較，「論語」中談及很多先秦時期的特有文化，或者周朝傳下來的禮樂傳統；這些內容，不只是海外的讀者，就連當代中國人也不容易接觸到，因此讀者讀「論語」會感覺和自己的生活有一點距離。

邰謐俠是「老子」早期譯本蒐集整理與研究項目的負責人，他2022年出版「老子 譯本總目：全球老學要覽」一書，其中收錄97種語言的2052個譯本，數量遠遠超出他最初的預料。

目前可以找到的最早「老子」全譯本，是公元1729年前的拉丁語版本，共有245頁，現收藏於大英圖書館，邰謐俠已經將它轉寫後準備出版；他之後也計畫將現存的公元1900年前的15種語言、71個版本的「老子」譯本結集出版。

由於「道德經」譯本眾多，在傳播過程中出現「轉譯」現象。他解釋，比如日本人把「道德經」翻譯成了世界語，這個世界語譯本又被翻譯成西班牙語，在墨西哥出版。由此可見，「道德經」傳播的歷史既複雜又豐富。

邰謐俠不認為各種譯本增添或削減了「道德經」的原意，應該說每個版本的翻譯都對「道德經」有新發現。歷史上，河上公、王弼、成玄英、王安石等人都曾為「道德經」作注，那麼誰能代表真正的中國「道德經」哲學？同理，每個譯者都將其立場蘊含在譯本之中。

他說，有的譯本闡釋示教，有的譯本強調歷史性，還有「心靈雞湯」的版本，即使不懂哲學、不了解中國文化的人，也可以從中學習生活智慧。甚至，還有人看「道德經」覺得它與生態保護有關。根據當地的不同環境，挖掘出對「道德經」新的解釋，這是對「道德經」文本和哲學的發展和豐富化，也是文化的發展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