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

異鄉人(9月&10月徵文:陪病心聲)

人生是一個圓,當我們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便開始走向盡頭。

小時候,我們是被陪伴的人。生病了,父母焦急地抱著我們去看醫生。長大了,換我們牽著父母的手去看醫生。明知道這是一場長期抗戰,且最後總要輸去,我們仍想奮力一搏,用耐心換取時間。

2016秋天,姊姊打來電話說爸爸不願意吃飯、不願意出門,有時候甚至不記得她是誰。怎麼會這樣呢?那年的夏天我才回台灣,在家住了六個禮拜,當時爸爸除了走路比較慢,耳朵聽不太清楚,和一直控制得很好的高血壓外,身體沒有什麼狀況。我們一樣搭捷運到台北各處吃吃吃喝喝,一樣早上看報晚上看新聞。回美後,平日的越洋電話看不到那頭爸爸逐漸消瘦的身體,直到姊姊的這通電話我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我夜不成眠,會不會爸爸是不是想去找早逝的媽媽?我再不回去會不會爸爸也要忘記我了?熬了幾天,顧不得兩個孩子還在學期中,我和先生說,我帶著弟弟,你和姊姊在美國繼續上班上課,讓我回家一趟吧。搭上飛機,回到台灣,一開門看到爸爸骨瘦如柴的身形,他一臉驚訝地說我怎麼回來了,我這才安心下來。還好爸爸還認得我是他的女兒,那個遠在天邊的女兒。

接下來的任務是怎麼樣讓爸爸恢復胃口吃東西。以前他喜歡吃的紅燒肉滷雞翅,爸爸說嚥不下;軟軟的蛋粥和青菜好吞,但是吃久也會膩。沒有體力的爸爸大部分時間是坐著打盹的,我看著爸爸衣衫下單薄的身體,覺得心痛,小時候覺得如橡樹一樣挺拔的爸爸,怎麼一下子好像就要折斷了。有一天我和爸爸並肩坐在沙發上閒聊。我說,希望爸爸再陪我們久一點,你還沒有看到我的小孩大學畢業,不能離開我們。閉目養神的爸爸回了我一句,不要怕,握著我的手後就不說話了。那時候我以為爸爸是太過思念女兒才生病的,不知道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一個星期三晚上,回台灣後常常被爸爸晚上夢囈吵醒的我,第一次關上房門睡覺。那天,深夜想上廁所的爸爸跌倒了。挺拔了一輩子,走過大江南北,打過八二三炮戰,半夜背著小孩去看醫生的爸爸,再也沒有站起來過了。

接下來的三天,度日如年,被救護車送去醫院急診室的爸爸就這樣躺著又送去病房。醫生說,爸年紀太大體力太差,他不敢冒險開刀把骨折的地方修復。我和姊姊們輪流照顧病床上的爸爸,在他清醒的時候陪他說話餵他喝水吃流質的食物。深夜裡爸爸的囈語有時嚴厲有時溫柔,說著我不知道的名字。爸爸,你在做什麼夢呢?你想起之前的軍旅生活嗎?你看到在另一邊等你的媽媽了嗎?我不敢想,怕一想眼淚就要決堤。經過討論後,我們決定把爸爸先送到安養院休養,等找到看護和重新整理四樓的家後再把爸爸接回家。安養院阿姨幫忙洗完澡後,爸爸安靜地躺在床上,彷彿交代遺言似地跟我說,妹妹要照顧姊姊。我說好,不要擔心。那時候我還以為這次也和以前陪爸爸去榮總看病開刀一樣,馬上就可以回家了。但是爸爸比我們快了一步,白天才住進安養院,晚上他就決定離開了。我匆匆忙忙地坐計程車趕到床前,爸爸已經沒有呼吸了。我不死心地輕輕說:爸爸,謝謝你一生的愛與照顧。閉著眼睛的爸爸流下眼淚。我想,他聽到了,他是帶著我們的愛去和媽媽團圓了。

對不起,爸爸。最後,我還是沒有帶你回家。(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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