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井離鄉
一座城市讓你念念不忘,大抵是因為那裡有你喜歡的人和一去不復返的青春。而讓我念念不忘的,更多是那座城市裡的美食。
其實也不是什麼珍饈,而是普普通通的一碗熱氣騰騰的剔肉大骨。那是三十年前,到千里之外的長江岸邊鎮江求學,第一次遠離家鄉和父母,我吃不慣這裡加糖的菜餚,也習慣不了來自五湖四海性情迥異的同學。似乎唯有學校食堂裡那碗剔肉大骨,像極了家鄉過春節時,父親掌勺的大鍋燉鹹豬頭,連那個瘦瘦的打菜食堂師傅都與父親有些相像。
這是當時一個窮學生消費得起的學校食堂肉類大餐,但並不是每餐都有,有時會間隔幾周,全憑食堂師傅的安排。每天進食堂前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著今天會不會有燉大骨,若是沒有,也不會失望,就會想,或許明天會有吧。
那種期盼感覺非常美妙,天天就有了一個目標,真的要比考一個好分數、受到導師的肯定感覺好太多。林語堂說:「人世間如果有任何事值得我們慎重其事的,不是宗教,也不是學問,而是吃。」
一九九二年深秋,我騎車從南京回鎮江的路途上摔了一跤,這一跤摔得可不輕,滿臉鮮血淋漓,在醫院躺了一周。住院的前兩天,以為自己「活不成」了,但檢查結果沒有任何內傷,只是皮外傷。一周後康復返校,走進校門那一刻,看到陽光下運動場上奔跑的同學,感覺自己又得到了重生,那種欣喜感撲面而來。
那時沒有電話,信件往來也需要十餘天,父母根本不知我曾經走到了死亡邊緣。就在那天的晚餐,我又吃到了食堂裡的剔肉大骨。尚未痊癒的傷口和極其美味的大骨,痛並快樂著,我邊吃邊掉淚。
就是那一年,在那個二樓餐廳裡,我知道了什麼才叫「背井離鄉」。雖然不過區區千里,但我想家了,是那種挖心挖肝地想念,如不回鄉,精神上已難以支撐後續的學業了。
從長江岸邊到浙北的山鄉,綠皮火車、大巴、農村摩托三輪……,輾轉周折,終於回到了家,吃母親做的平常飯菜,躺在熟悉的床上,聽著窗外竹林婆娑之聲,極其治癒,心中某些無法排遣的執念,就在那張睡了多年的床上煙消雲散。
此後經年,每遇生活或是工作中的挫折變故,當心境糟糕透頂時,我最後的疏解之法就是回鄉,吃凡常的家鄉飯菜,喝略微有些澀味山泉水,然後在小時候躺過的那張床上,睡上一覺,醒來之後,天大的事情也會釋然。這是一件極其神奇的事情,也是我治癒自己的最後手段。
「自己淋過雨,總是想著為別人打傘。」今年夏,孩子遠赴重洋前往美國求學,我總是想起自己三十年前離開家鄉求學時的一幕幕。
孩子到美的一段時間,我每天總是透過微信電話,詢問是否吃得慣大學裡的「白人飯」。如果吃不慣,那就尋找中餐館,吃他喜歡的尖椒炒肉、酸辣土豆絲,還有紅燒肉。
孩子說,紐約的中餐太貴,吃一頓至少三十美元。於是他自己去超市買了菜,學著烹飪中餐,從發來的照片上看,有模有樣。孩子說現在每月的飲食成本控制在了一百五十美元以內,他還在一位韓國人開的雜物鋪裡,找到了老乾媽、麻辣鮮、十三香等來自中國的配料,現在他覺得自己做的中餐非常美味,不輸美國的中餐館。在曼哈頓,這樣低的生活成本,這個小孩可能創造了一個奇蹟。
我想,在異國他鄉,遠離家國的孤獨以及學業的壓力,或許會在這些熟悉的口味裡,得到消解和慰藉。
美國歷史學家顧德曼在「家鄉、城市和國家」一書中,對「背井離鄉」有定義:「他們將一切拋在身後--鄉音、家鄉特有的豆腐干、鄉裡鄉親常做的糕餅點心;他們穿過臨近的村莊市縣,那裡的人們講著令他們半懂不懂的方言,吃著還算叫得出名堂的飯菜;但他們沒有停留,直到他們終於來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在那裡,他們聽不懂人們的交談,也找不到可口的飯菜。」看罷這一段文字,心有戚戚。
我並不渴望孩子將來有什麼光芒萬丈的職業,每個人的命運自有安排,只是希望他少些離開家國的惆悵,憑藉這些尋常食物,內心充盈,一步一步地踏踏實實地走向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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