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聲中的命運(下)
我連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上午,鑼鼓「咚咚、咚鏘咚鏘、鏘咚鏘」 地竟然敲進我家裡來了!而且竟然是為我而敲,連帶殃及臥病在床的母親。
那是文革大動亂之後,該打倒的已被打倒在地,並被踩上了一隻腳,看來永世不得翻身了,因此紅衛兵的歷史使命似乎已完成了。癱瘓的城市不能再容忍「哪吒」、「齊天大聖」等那些紅衛兵組織的小將們興風作浪,國家要「抓革命、促生產」了,而瀕臨破產的工礦企業無法全部安頓我們這些失學生。於是,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毛澤東再次大手一揮,號召學生們響應他最新發表的「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最高指示。全市鑼鼓喧天,遊行歡慶最新指示的發布。
然而,紅衛兵們,以及似我那樣的未參加紅衛兵去「砸爛舊世界」的「逍遙派」們,都成了下一步被「革命」的對象了。學校通知我們回校寫「獻忠書」,響應毛澤東號召去農村或邊疆。我沒回學校,更沒寫什麼獻忠書,倒不是我有多大的膽量,竟敢不響應毛的號召,而是我母親病了,起不了床了。
那時,我母親還不到五十歲,可是家庭貧苦,她勞累過度,積勞成疾,患有高血壓、心臟病等多種疾病。曙光醫院著名中醫張羹梅還沒被打倒前,給我母親診斷,說我母親就如久穿磨損得非常厲害的衣服,有洞(病)處,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沒有破洞的地方,也像布料逐漸腐蝕,病情極為嚴重。
張醫師被打倒歸入醫院掃地大軍後,母親的治療中斷,改由革命造反派的護士充當醫師,因此病情加劇,早在毛指示發表前已經臥病不起。那時家裡地板老舊鬆動,走路腳步稍重,地板震動,母親的心跳就更劇烈,因此,家裡人走路都得輕手輕腳。
父親必須上班養家,姊姊已經出嫁,哥哥在郊區工作。初二下學期我還未完成期末考試,文革卻突然爆發,我失學在家,成為了家中的頂梁柱。從十六歲起,我便承擔起了做飯、洗衣、煎中藥和照顧母親的重任,原本勤勞的母親只能無奈地躺在床上,看著我笨拙地處理家務。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我不畏懼去農村邊疆吃苦,也無法忍心拋下母親不管,去寫什麼獻忠書,去什麼上山下鄉接受再教育。
當時,我上學的浦光中學的工宣隊,由於我幾次被傳喚卻未回學校寫獻忠書,就命令低年級學生敲鑼打鼓敲到我家催逼。我家只有一間屋子,但飯桌前有塊空地可以安放鑼鼓,鑼鼓隊卻故意緊挨在母親病床邊放下鑼鼓 ,然後緊鑼密鼓地敲起來:「 咚、咚!咚鏘咚鏘、鏘咚鏘」、 「 咚咚……」 ,聲聲催迫我回校寫獻忠書。母親被震天響的鑼鼓聲敲得心臟劇跳,不由自主地呻吟起來。
我擔心這樣再敲下去,母親撐不住會出人命,兩害相權取其輕,趕快舉起雙手作投降狀,大喊著:「別敲了,求求你們別敲了,我跟你們走,寫獻忠書去!」 於是,我被這批學生「押送」到學校,與其他不願寫獻忠書的同學一起被關在一個大教室裡。工宣隊長龔水根對我們這些「囚犯」說:「今天你們必須寫出獻忠書,寫了才可回家,中飯有麵包賣。」 同學們低頭沉默,有的忍不住哭出了聲。我是絕不會寫獻忠書的,可如何逃離回家卻頗費躊躇,因為母親獨自在家無人照顧。
中午時,守在門口監看的那個工宣隊員去吃飯,換班監視的是教過我生物課的石守安老師。大約十分鐘後,我抱著肚子「唉喲,唉喲」 地呻喚起來,石老師走到我課桌前,問我怎麼了,我帶著哭聲說我肚子痛要回家。她臉上閃過一絲笑意,似乎知道我在撒謊,但她很快板起臉說:「你跟我走。」我跟著她,依次通過樓梯口和校門口兩個崗哨,都是石老師說情,才得以放行。
猶如逃出籠子的鳥,我頭也不敢回,從學校一路小跑,氣喘吁吁跑回家。看到母親雖然因為鑼鼓猛敲而臉色蒼白、心跳加速,但在我到家時已稍微緩過來,我不由額手稱慶。是我好漢不吃眼前虧,當機立斷投降得快,否則母親出了事,我到哪裡去申冤報仇?至於當天的逼迫對我和母親心靈上的傷害,我沒顧得上去體會,痛定思痛時,我選擇遺忘,麻木是那個時代的生存之道。
當然,我最終還是沒能逃脫不幸的命運。半年後,被迫前往距家六千餘里的「北大荒」接受「變相勞改」,整整九年半之久。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文革的鑼鼓聲早已沉寂,歷史的塵埃也漸漸落定,那段苦難的歲月已經成為歷史的一部分。然而,它卻吞噬了我的青春,心靈上的創傷再也無法完全癒合;身體上的多種疾病,也深深烙印著那個時代的饑餓與傷痛,成為無法抹去的印記。
儘管如此,苦難也賦予了我對人生更為深刻的理解,我從痛苦中找到了成長的力量,使自己變得更加堅韌與成熟。如今,夕陽餘暉中,我更加珍惜當下的寧靜,享受著退休後的生活,做著自己喜愛的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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