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慶典(三)
我看見安妮塔比兩個月前見她時更消瘦了,而且面無血色。我與她那渾濁的藍眼睛對視了幾秒,心中隱隱作痛。
安妮塔的看護為我們沏茶倒水,這個四十幾歲的墨西哥婦女很能幹,每天照顧主人的衣食住行。她看我與安妮塔交談,就退到了廚房。
「朱麗婭,我很高興你和先生來看我!自從約翰告訴我你們要來,我就期盼著,想和你聊聊。」安妮塔面帶微笑地說。
「你最近感覺怎樣?好些了嗎?」我問。
「我的身體就是一台老舊的機器,轉得越來越慢了。機器上的零件都生鏽了,今天出這個毛病、明天出那個毛病,不知道哪天這機器就不工作啦!」安妮塔坦然幽默地說,說完自己笑了。這讓氣氛一下子輕鬆起來。
我說:「是啊,安妮塔,別說你都八十一歲了,就連我這個中年人有時也覺得力不從心啊,這是生命的自然過程。」
安妮塔又說:「年歲大了,出毛病是正常的。身體哪個部位出毛病,都不讓你好受。就說疼痛吧,止疼藥服下去,疼痛沒有了,止疼藥導致的胃潰瘍又來折磨人。有時胸悶蓋過了一切痛苦,只要能喘過氣來就是幸福的。好受的日子沒幾天,便祕、小便不暢又來折磨我。如一台機器老了一樣,總要出毛病,修修補補。每一次出毛病和修補都是一次消耗和折磨。」
說完,她嘆了一口氣,好像這口氣是從她身體裡擠出來的一樣,特別力不從心。
她駝背搖晃著身子站起來,可是離開輪椅她邁步很艱難。我趕緊上前扶著她,讓她慢慢走了幾步,然後給她遞上一杯水,她又緩緩坐下來。我從安妮塔的話語裡,知道她對自己的病情十分清楚明白。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而是她不願意把這個令人驚怖的詞說出來,她不想讓自己的疾病導致他人心情沉重。
隔壁房間傳來小霍夫曼和老趙說話的聲音,還夾雜著他兩人的笑聲。
安妮塔對我說:「朱麗婭,我生病可把兒子拖累了。他要工作,每天下班後先來看我,陪我吃晚飯。等我睡覺了,他才回自己的家看妻子小孩。」
我說:「我們中國人就講究兒女孝敬父母,約翰做得對啊!大家都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安妮塔搖了搖頭說:「孩子有他們自己的生活。朱麗婭,這些日子我真的很想念我的丈夫,現在回想起來,他是為了我多活了三年啊!」
「安妮塔,你不能這樣想,你和先生在結婚的時候彼此就立下過誓言,不論疾病還是貧窮,都要相依相守、不離不棄。我見證了你對霍夫曼先生的忠貞不渝!」
安妮塔聽完我這句話,眼睛發出了亮光,她請看護去拿一本老相簿來。
保母從安妮塔的臥室取來一本相冊,她遞給安妮塔,然後退了下去。
安妮塔用手撫摸著相簿說:「這些日子,我每天都要看看這些老照片。朱麗婭,你看那時我們多年輕啊!可是回不去了。」說完,她把相簿遞給我。
我雙手接過相冊,它裝幀十分精緻,保存的年代越久遠就越珍貴。我一頁一頁翻看著,從她和霍夫曼先生結婚到小霍夫曼的出生,從青年到中年,留下了許多精彩的一瞬間。婷婷少女、美麗妻子、慈愛母親,幸福的全家合影,都展現在我的眼前。闔上相冊,我看著面容憔悴的安妮塔,幾年前她曾經堅強地面對丈夫的疾病,如今面對的是自己痛苦……我在想,人生多麼短暫,還沒過幾年青春煥發的好日子,人就老了!心中不禁生出了一種傷感、感嘆!
沉默片刻,安妮塔看著我的眼睛說:「朱麗婭,我最近想了不少事情,我在想,我在想……」她嘴唇翕動著,說話有些吃力。
我趕緊把水杯遞給她,讓她喝口水。她接過水杯,慢慢喝水。喝完水,她問我:「我剛才說到哪了?」我說:「你累了,需要休息了。」
我沒有問她想什麼,也不願意猜測。我站起身來對安妮塔說:「聽約翰講,醫生要給你做一次全面檢查,複查以後再說吧。我衷心祝福你,祝你早日康復!」
就這樣,我和先生老趙同安妮塔和小霍夫曼告別,回到了家裡。
一周過去了,第二周的星期二,當夕陽繡出色彩斑斕的晚霞,我又到景色迷人的湖畔散步。回家的路上,發現小霍夫曼正在路邊站著,像似在等我。我加快了腳步,走到他身邊。
我們互相打了招呼後,我問:「約翰,你在等我?」
「是的。我想告訴你,我媽媽做了全身檢查,核磁共振、抽血化驗都做了。」他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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