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家庭(二)

王婷婷

我爸大男人主義,他不進廚房、不理家務,屋子的格調他只負責說「不錯」和搖頭,從來不知道哪裡可以買到茶具、哪裡去買茶葉。我們家長年堆滿了茶禮、沒拆塑封的書,還有偶爾出現學生送的精緻工藝品,我媽拿到什麼擺什麼。和我爸的襯衫一樣,這次回來,我們家的氣質已經變了。我媽的衣物、用品一件都沒留下。不知道是我媽收拾得太乾淨,還是幫我爸收拾過屋子、清理舊人舊物的那個人打掃得太徹底。我挽著袖子拿著抹布,東擦擦、西摸摸做了一會兒樣子就放棄了。

我有什麼可以操心的?我爸顯然過得比以前好,有人把他照顧得更好、更有品味、更有趣味,相信也更符合我爸的心意。我爸什麼也沒說,我什麼都沒問。他給我更多的零用錢,叫我好好吃飯、認真學習,爭取考研、考博。我臨走時特意囑咐我爸,不要讓小時工動我的東西,我不喜歡別人碰我的房間。我爸愣了一下,重重地點頭答應了。

知識分子家庭不一定都是溫良恭儉讓、和氣客氣、說話有分寸、做事講道理的。樓下張教授家就經常大聲吵架,有時候還聽到摔東西。我家從來沒有謾罵、指責、吵鬧。我媽性格內向、嚴謹、自律,她沒什麼朋友,也沒有給朋友說心事的習慣。我爸為人師表,表裡如一的儒雅,我幾乎沒見過我爸發脾氣,他最多表情嚴肅、目光凌厲。但他在家時,目光虛無,眼睛不看我媽,不和她主動說話,不會惡語相加,也不會面目猙獰。他從前在床上看書,床頭寫字,後來是書房裡看書、寫字,他埋頭工作的時間越來越久。

很偶爾的偶爾,他會抬起頭愉快地喊:「譚老師,今天吃什麼?什麼時候開飯?」要不就喊我:「繆麗娜,你的作業寫完沒有?寫完了,過來和爸爸下盤棋。」那種時刻太少了,每一次我都記得。

我還記得彭宇第一次去我家,去之前他一副天之驕子、王子選妃的傲嬌,興許暗戳戳覺得堂堂小科長家庭出身的復旦在讀博士,紆尊降貴看上了樸素恬淡的本科民女繆麗娜,並主動去浙江拜見我家人。我爸媽大概要鋪上紅地毯,殺一頭豬、宰幾隻雞擺、滿一桌子土特產吧?

他繞著彎問過我的家庭情況,我從不上當,一字不提,他以為我家條件太差不想說。他不是沒有猶豫過,也退縮過,終究還是決定接受我的一切。要不是念及這一點,我們倆的情分早就磨破了。

那一次,他從國際大都市上海坐兩個多小時火車,到「鄉下」杭州是空著手的。我冷眼看著他,臉上一如既往淡淡的,絕對不會提醒他,更不會抱怨他。下了出租車,他說先去小區附近的超市買點見面禮,本來就打算到附近再買禮物,省得提一路,他討好地自嘲:「我有點懶,別生氣啊,最近太忙了,身體有點吃不消。」

我瞥他一眼,保持面無表情,說我先去旁邊咖啡館喝點東西等他。他拎著一箱牛奶、一箱水果,進了我家小區,臉色就開始不自在了。小區外面看著很普通,裡面間隔開闊,中間還有一個人工湖,湖畔的亭台樓閣和人行步道曲徑通幽,小區的居民樓錯落有致地繞湖一圈。他再笨也看得出來,這裡的房子不是有錢就能買的。

我爸從書房裡笑呵呵出來,用手指指沙發:「來啦,請坐、請坐。」我媽是特意過來的,就像她依然在這個家裡住,和所有普通家庭一樣。我看到她特意買了新衣服,頭髮也是新燙的。她用中學女教師的眼睛打量他幾眼,不熱情也不冷淡,跟著我爸過了這麼多年,我媽學會了點我爸處事風格的皮毛。我媽說過,男人高高大大才好。彭宇瘦小精幹,她有點失望,但她沒表露出來。他們倆離婚後,都變得慈祥而溫和,不提任何要求,說個話小心翼翼的。我對彭宇其實三心二意、半真半假,他迂迴地問過我家情況,我迂迴地答,他就以為我家條件比較差,臉上掛了幾天的舉棋不定,後來,就有些傲慢,看我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他又不甘心,不知道怎麼把自己勸好了,先跟我提見家長。

我剛剛上班,第一份工作讓我緊張又刺激。公司裡滿眼都是青年才俊,我雖然看著還是一副學生妹樣子,但我知道,自己只需要假以時日,就能變成部門經理那種職場麗人。現階段,我的青澀是我的短板,也是我的武器,我有機會犯錯、請教、討教,也有機會讓公司裡成熟男人得到教導新人的滿足感。要不是大四開始被彭宇死追,畢業後被他盯得死死的,沒機會移情別戀,他哪裡等得到見我父母的機會?

圖/薛慧瑩

見了我爸,他微微彎腰鞠躬,叫了聲「伯父,您好」,我差點笑出來。我爸當上副校長後,更是派頭十足,他早就是博導。彭宇唯一的優勢是復旦博士,頂著復旦的金字招牌,我才同意他來見的。看到他前倨後恭,我有些後悔帶他過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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