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恩怨三十年(上)
1
急診室裡,摔斷背脊的婆婆不安地躺臥在病床上,我一旁照料。正在團團轉的當口,我隱約感覺到有一雙窺伺的眼睛跟前跟後。待這陣忙碌過後,我倚著病床暫歇,終於發現那對眼睛不是我無謂的臆想。只見斜對面半躺的孤身女病人,她銳利的眼光直直落在我身上,開口便問:「妳是女兒吧?」
「不,」我笑著反駁:「我是媳婦。」
她隨即換上一張幾乎崩潰的臉。「怎麼這麼好?我的媳婦就不會這樣。」
我試圖讓她好過一點:「媳婦沒有不討人嫌的,我婆婆也常常嫌我嫌到臭頭。」
立意安慰是真,可內容的陳述並不假。
初婚歲月,妹妹來家探望坐月子的姊姊。她臨走時禮貌性地向親家母告別,只聽婆婆高聲咆哮:「哪家不娶媳婦?就我家最衰(倒楣),娶到妳姊!」
2
都說孤兒寡母家的媳婦難為。我只是嫁了獨子,公公健在的事實仍拯救不了無助的媳婦。
婆婆與我單獨相處時,向來胸懷坦蕩,不屑做表面工夫,對媳婦的厭惡,毫不保留地傾巢而出。只可惜,一吐未必為快,舊的剛去,新的又來。
愛屋可以及烏,恨烏也能及屋。婆婆宣洩不了的怒氣,不時通過電話轟轟地打向無力也不敢還擊的娘家。出嫁的女兒是在押的人質,父母只得忍氣吞聲,不敢多置一詞。事隔多年後,妹妹說溜了嘴,我才知道有這麼一段。當年我的三弟意外辭世,婆婆陪丈夫到娘家領回日托的娃娃,從我父親手中接過孩子時,婆婆回贈一把利刃:「你們家就是太自由了,才會發生這種事!」
3
婚姻於女性本來就是修煉,與婆婆同住的媳婦,這門功課尤其艱辛。
小媳婦下班進門,一聲怯怯的「媽」喊過,婆婆的眼睛從客廳的電視轉移到門口,上下打量一番,彷彿進門的東西渾身髒污,必須以鄙夷的眼光進行遠距消毒。淨身儀式過後,婆婆面無表情地轉回電視畫面。我默默上樓,一邊踩著樓梯一邊強力自我催眠,把碎裂一地的自尊撿回胸腔安放,準備稍後下樓繼續未了的挑戰。
晚上六點,是婆婆嚴格規定的報到時間,逾越分秒的結果必然是雷霆大作。我戰戰兢兢地走到婆婆身邊,請示當晚應該料理什麼菜色。婆婆盯住電視螢幕,依然面無表情,這個配那個,那個又配哪個,全是公婆嗜食的家常口味,可卻詳盡如食譜。
菜餚上桌,饒是飢腸轆轆,仍得耐心等候公婆下令開動。半長不短的尷尬時段,我不敢再躲回樓上,只能手足無措地乾等。有一回正好聽見婆婆對公公抱怨肩胛痠痛,我存心討她歡喜,便挺著臨盆在即的大肚子幫她按摩。正埋頭按揉的當口,婆婆出聲了:「每個女人都會懷孕,妳別裝成那個樣!」
我前後生養兩胎,害喜害得厲害,可下了班回家,洗衣燒飯各項雜務一概不得蠲免。婆婆規定,樓梯得用抹布代替拖把抹拭。她又擔心兒子偷偷代勞,不時上樓抽查。我生產前個把月,丈夫不願我再冒險騎機車上班,便開車送我出門,也不過只送單程,婆婆知道後便氣得破口大罵:「買車是讓你送小姐的嗎?」
婚前無聊,夥著同事去算命,據說神準。兩眼全盲的算命先生搯著我的生辰八字在指間飛快滾動,指頭的動作終於停下,他攲著頭漾開一臉笑容:「妳在家孝順父母,出嫁孝順公婆。」
我與婆婆期待的理想媳婦相距甚遠,不敢侈言孝順,可從來無意對公婆不孝,家務也認分操辦,可明明雷同的菜色,還得日復一日請示,不免心生厭煩。有一次試探性地跳過婆婆,逕自下廚,做的仍然是婆婆平日指定的菜色。不幸,媳婦這一跳沒能免於婆婆那一跳,她氣得跳腳,大罵我是「流氓」、「沒教養」!
4
我與電視的距離向來就遠,婚後對公婆用以配三餐佐日常的電視更是興味索然。我的現實生活中搬演的情節遠比虛構的肥皂劇更荒誕,何須再向電視獵奇?
一回,我在職場意外受傷,血流如注地送醫,急診室陪伴者換了幾輪:同事、同事的兒子、父親、妹妹,丈夫直到深夜才出現,那已是事發十個小時過後了。翌日一早返家,當天晚上,下了班的丈夫理直氣壯地說:婆婆對兒子「太過照顧老婆」心懷不滿,他得去安撫婆婆,第二天要帶著全家出遊,請妹妹來家中陪伴負傷的姊姊。我默默點頭,心裡雪亮:那不是徵詢,只是告知。
那天傍晚,我把單身的妹妹趕回家,獨自在空蕩蕩的屋子晃蕩。無力癱在落地窗旁的逐漸暗淡的天光裡。我體內長年被踐踏、強忍著不敢正視、遑論出聲喊痛的傷口,突然被照亮。婚前,我天真地以為丈夫會是遮風擋雨的良人,沒想到在婆婆面前,他終只是脆弱的紙傘,一戳就破。
意外發生的第二年,我又添了一檯大刀。胸腔切開三十二公分,鎖骨、胸骨全鋸開,術後送進加護病房全身插管。醫院居停十來日,病體痛苦不堪,可心境寧靜安詳,彷彿回到沒有婆婆威脅的少女時光。可惜我終究得回到那個讓我惴惴不安的牢籠。
出院後,熟知婆家生態的母親專程來家,既照顧無法自力起床的女兒,也為出嫁的女兒代理分內的家務。我先是眼睜睜地看著婆婆毫不客氣地使喚母親,為母親的卑躬屈膝心懷歉疚;繼而是聽見母親偷偷詢問的十大罪狀──那是婆婆在人來人往的市場巧遇前去備辦婆家菜蔬的母親,公開叫嚷的媳婦惡行。母親頂不住心中的驚駭,翻騰數日,終於一項一項和女兒確認。我逐一分梳,一則驚嘆婆婆生風造雨的本事,一則恍然大悟隔鄰為何投我以異樣的眼光。
小媳婦苦心經營的堡壘幾乎在瞬間灰飛煙滅。
委屈所以求全。全的從來不是夫妻比翼雙飛,而是兩個小兒同時保有父母庇護的羽翼。如果終只是緣木求魚,我的一味忍讓究竟有什麼意義?
那天深夜,丈夫陪婆婆看完電視上樓,我終於說出「離婚」兩個字。丈夫一臉錯愕,一向順服的妻子哪來決絕的蠻勇?他愣了半晌,這才低聲說道:「上帝對我很好,祂把妳賜給我。」
「上帝對我很不好,」我冷冷地回他,「祂把你丟給我!」
5
此後情勢並未丕變,只是逐漸質變。改變自己的難度向來小於改變他人。列出離開的可能,未必需要即時轉身。
易怒的婆婆仍然不時丟出手榴彈,當意識到引信已經點燃,我會趕在粉身碎骨前迅速逃開。有一次,我一反常態地躲到一樓的營業場所,丈夫掩不住臉上的驚訝。我笑著解釋:「樓上在打雷,待會兒就要下雨了。」
再往後,我漸漸撥得開婆婆拋出的火球。她在樓梯間高聲叫嚷,製造的霹靂驚天動地。我聞聲走下樓去,笑著對她說:「媽,妳比我還適合當老師。妳連麥克風都不必拿。」
6
在家作小伏低的媳婦,在外卻是勇於仗義發聲的大炮。我甘願忍受婆婆隆隆的炮火,被炸得遍體鱗傷,其實是童年時母親有意無意種下的罪惡感。
我有生以來的第一個記憶是二弟猝逝。此後不識字的母親不時說起那個將來鐵定大富大貴的二弟:「算命先生說他出生以後一千日之內不能在太陽底下摔跤,」之後總不忘補上一句,「妳背他出去玩的時候摔跤。」
所以,二弟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了二弟。明知二弟死於誤診,但對我盤據心靈深處的罪惡感卻起不了任何作用。二弟只小我三歲三個月,害死二弟是件遙遠的童年往事;眼前最有可能被我害死、讓我再添一項罪業的顯然是動輒宣稱有高血壓的婆婆──我這個討人嫌的媳婦會不會稍一不慎就把她氣死?
7
「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婆婆確如明鏡,我在其中既照見了自己潛伏的陰影,也照見了她深藏的恐懼。
有一天料理完畢我走出廚房,準備接過婆婆懷中的小兒。婆婆突發奇想,哄小兒要出外玩耍,要我伸手抱他。我知道婆婆的用意,笑著說不必了,娃娃當然要跟阿嬤。婆婆不肯作罷,堅持上演這齣戲。我伸出手來作勢要抱,娃娃果然扭頭向外。婆婆高聲大笑,笑聲夾著銳利的碎玻璃:「妳看妳看,妳的兒子不要妳!」
我也曾在廚房切傷手指,血流不止。忐忑不安地走出廚房,以為會招來一頓好罵。沒想到婆婆綻開燦爛的笑容:「唉,我就說妳沒本事嘛!」說完便喜孜孜地鑽進廚房去了。
我恍然想起婚前婆婆身體微恙,一對不諳人性的傻鳥自以為是的討巧。準媳婦精心烹製的佳餚上桌,公公看得食指大動,不停叫好。婆婆的臉色原就暗沉,隨著公公的讚賞逐漸加碼,她霍然拉下臉來:「我吃不慣外省菜,給我拿豆豉來!」
清貧的出身背景讓我積極為自己賦能,生怕無才無用招惹嫌惡。怎麼也想不到,無能居然是對別人的體貼,而且是莫大的慈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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