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足.修腳.挑雞眼——記一場足外科研討會花絮
八○年代初,我在北京的骨科研究所做研究生。所裡有一位陳教授,四○年代從醫學院畢業,英文講得特別好,從他的講課學到很多骨科的新進展。據說陳教授曾經給美軍作過翻譯,所以英文十分流利。二戰時因為他給美軍做事,文革期間曾受到衝擊。
當年中國的足外科剛剛起步,陳教授準備組織一次英文的國際足外科研討會,邀請了美國和歐洲的足外科專家到北京。我當時正在努力學英語,陳教授要我去幫忙,對我來說正中下懷,是難得的機會學習英文。
當年從美國和歐洲來了三十幾位足外科專家,開幕式在研究所的學術會議廳舉行。先是上級領導致歡迎詞,接著就是陳教授主持演講。陳教授很風趣,開場白之後,打出一個X光幻燈片,是一位小腳老奶奶足部骨折影像,專家們對骨折一目了然,沒有疑問;但因為病人是纏足,專家們對老奶奶的小腳看不明白,一頭霧水。有的說看起來病人的足前部是不是有畸形?有的說是不是跖趾關節脫位?專家們七嘴八舌,誰也說不出所以然。陳教授又打出下一張幻燈片,是老人家的雙足照片,顯示足部二到五趾全部跖屈向足底,高足弓,大趾在前整個足呈尖型。陳教授解釋道,這是中國古代開始的習俗,現在已經沒有了,年紀大的纏足人也不多了。纏足始於北宋後期,南宋開始興盛,元代開始向纖小發展,明清時期纏足進入鼎盛時期,用長布條將女性雙足緊緊纏裹,使之畸形變小稱之為「三寸金蓮」。一般女性從四、五歲開始纏足,直到成年骨骼定型後才解開。
歐美專家們聽聞後驚嘆不已,完全不理解為什麼要纏足。陳教授回答說,中國古代的審美觀是女性要體現出「陰柔」,就是嬌小、柔弱、嫻靜以及曲線柔和;自「小」而言,櫻桃小口、瓜子臉、楊柳細腰都是女性美的特質,腳也不例外。纏足的小腳,使女性整個身軀形成了弱不禁風、搖搖欲倒、楚楚可憐的感覺,完全改變了女性的風采,產生了一種極拘謹纖婉的印象,這正是當年的中國封建男人所憧憬的女性形象。外國專家們聽得如醉如痴。
第二天,帶外國專家們去病房看病人,他們指名要看纏足的老奶奶。我們事先和老奶奶及她的家屬溝通,最後總算同意外國專家看她的腳,但有一個條件是:不許照相。專家們看著老奶奶的腳,感嘆不已,幾十年的捆綁纏繞讓老人家的第二至第五跖趾關節跖屈外旋,緊貼壓在前足下方,使得足弓變高。正常足部應該有足內弓與外弓,纏足後僅剩足內弓,行走時不能維持正常步態,走得顫顫巍巍的,需要左右搖擺以維持平衡,這就是古代男人想看到的。
國外專家們和研究所裡的醫生合作了拇趾外翻、跖骨截骨矯正手術等等,之後陳教授的下一個安排又讓專家們跌破眼鏡,那是去北京有名的公共浴池:清華池,北京人叫「澡堂子」。清華池是北京的老字號,有超過百年的歷史。四十年前北京的浴池都有幾個大池子:溫水池、熱水池和燙水池,並設有簡易的木板床。人們去洗澡都要先泡在熱水池裡面,然後躺在床上叫一壺茉莉花茶,飲茶休息。有的人需要泡幾次再淋浴更衣。浴池有一個服務是「修腳」,當客人躺在床上的時候,修腳師傅坐在床尾的小板凳上,打開一個可以扭轉的蛇皮燈照著腳上;旁邊小桌上打開他的一套修腳工具:寬窄不一的刀、大小不同的針、各種剪刀和磨刀石。只見師傅先看了看腳,再把約一釐米寬的刀在磨刀石上磨了幾下,對著客人足底突出的腳墊或叫「老繭」,一薄片一薄片地削減,刀之鋒利就像切豆腐一樣,師傅邊削邊摸,削了幾片之後就可以了。再換一把寬刀,削去足跟上的老繭,接著去削腳趾甲,師傅不用剪刀,而是用刀一點一點把長趾甲削短,乾淨俐落,一氣呵成。
最讓外國專家驚奇的是「挑雞眼」。雞眼是一種由於足部皮膚長期受到擠壓摩擦引起的角質增生,一般在跖趾關節過伸局部受壓過度引起。雞眼長在足底給人的感覺像是踩到小石子一樣,很不舒服。雞眼中間有一個皮膚角質突起,修腳師傅根本就不用麻醉,在突起周圍用刀輕輕地划了幾次,沒有出血,只見他左手拇指食指從根部擠壓將雞眼突起,右手用一根帶鉤粗針一挑,一團黃豆大小的組織就「挑」出來了,再用棉球壓破並止血,雞眼的手術就完成了。我問客人疼不疼。客人說挑的時候有點痛,一下就不痛了。外國專家們看得驚奇萬分,嘆為觀止,開玩笑說:「我們要是在中國都得失業啦。」
周末我帶領這些外國專家在北京遊覽,參觀了故宮、長城、十三陵、頤和園、品嘗了北京烤鴨、晚上看京劇。那年頭中國剛剛開放,外國專家們都是第一次到北京,他們大開眼界,了解了中國足外科的現狀,體驗了中國的傳統文化、觀賞了北京的風土人情。在研討會之前,我的英語可以閱讀書報和醫學專業文章,但聽力很差,口語不行,張不開嘴,怕有口音和用錯詞,讓外國人笑話。此次研討會面對面接觸歐美專家,和他們對話聊天,他們都能理解我的英語,還誇我英文講得不錯,肯定了我的英文聽說能力,讓我的信心大增,收穫滿滿,不但學習了足外科的最新研究,也結識了不少美國足外科專家,數年後我定居洛杉磯和那些專家們仍有聯繫。(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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