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的心願——悼念文友嘉為

2024後半年，文壇一連串的文星殞落無不令人悲痛，既有我仰慕私淑多年的大師，也有對我無私提攜的前輩。其中，同輩文友姚嘉為於十一月二十七日猝然離去，最令我震驚難信，她，尚未年登耄耋啊。

大約四十年前，我從世界日報「單向認識」了姚嘉為。

初始她勤於投稿家園版，一雙成長中不斷帶來驚奇的兒子平平與實實，是她生活中最大的創作泉源。隨著孩子離家上大學，她的作品逐漸轉到副刊，一篇篇緬懷父母的文章源源問世。他們從江西流離到台灣艱苦扎根，父親與同袍逢年過節時噙淚咀嚼著家鄉菜，母親在粗礪的柴米油鹽裡惦念著少女歲月的舞台夢……嘉為這時期的作品，文字日益洗鍊清雋，交錯著動亂年代的斑駁淚痕，格局擴大，意境蒼邃，讓讀者閱後嗟嘆不已。也是這個時期，她的作品頻頻打動評審，在文學比賽中獲獎連連，包括中央日報海外散文獎，更在梁實秋文學獎中大展身手，散文、譯文、譯詩一一手到擒來。

久讀世界日報，我也開始提筆寫作，2000年帶著剛出版的散文集《情悟，天地寬》前往北卡洛麗市，參加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第六屆雙年會。那年的會長簡宛為人親切和藹，許多聞名已久的作家也親切歡迎我這位新會員，姚嘉為就是其中之一。

嘉為秀麗優雅，總是面帶笑容，語聲溫婉。由於我們兩人的學經歷極其相似，首度談話即一見如故。我們都畢業於台大外文系，她長我三屆；來美後都轉讀電腦，從事軟體設計；然而始終未能忘情文學，業餘皆喜愛讀書、寫作；而且，另一半都酷愛雕塑。因著這些相似點，我倆雖然分住休士頓與華府，偶爾通電話或在女作協大會上見面，交談都十分投契，也不時從報刊上知悉對方的成長與變遷。

2008年夏天，嘉為辭去電腦工作，隨丈夫職務調動落腳於馬來西亞的吉隆坡，對於久居美國南部的嘉為，不啻二度離鄉背井，開啟了寫作新頁。將近三年裡筆不停歇，既有異國采風之作，也因為自身的漂離背景，對馬國華人置身多重文化衝擊下的處境，尤其著墨甚深。

嘉為曾在世界日報撰寫「華人安身立命系列」，也在美南廣播網主持作家訪談節目，長期關注海外華文作家的異鄉書寫。2011年出版《在寫作中還鄉》一書，訪問黎錦陽、夏志清、於梨華、白先勇、聶華苓、劉大任、張系國、陳若曦、王鼎鈞、施叔青與哈金等十一位旅美名作家。嘉為表示，該書「以鄉愁為主題，按照作家出國年代排列，自然地呈現歷史脈絡，生存時空與作家創作的關係」。

2014年，嘉為出版了《越界後，眾聲喧嘩》一書，再度記錄十四位旅美華人作家的心路歷程，分別是瘂弦、趙淑俠、莊信正、簡宛、陳少聰、張錯、喻麗清、李黎、韓秀、張讓、嚴歌苓、章緣、張翎、曹志漣。該書旨在探討全球化時代，「海外作家是否仍有身分認同的困擾，鄉愁與漂流的感受？遷移對創作有何影響？在跨文化語境中寫作，有哪些新的挑戰？」

三年間出版兩本內容紮實的訪談集，看似唾手可得，其實嘉為對每一位訪問的作家，都從閱讀其作品開始，擬題、拜訪、整理、動筆，前後共耗費十年，謂之「十年磨雙劍」並不為過。

爾後，因為丈夫每年春夏回台講學數月，她與台灣文學圈有了近距離接觸。2018年10月，她以海外華文女作協會長身分，在台北舉辦第十五屆雙年會，即以搭起文學之橋，連結海外和台灣作家為念。會後並深入多所大學，與台灣學子交流切磋。由於海外華文女作協有相當高比例的會員成長於大陸，這次雙年會也可視作促成兩岸文學圈相見歡的盛事。

那一次，是嘉為和我最後一次見面。其後幾年，因為新冠疫情，女作協停辦實體大會。可喜我們常在線上交談，面對如晤。今年初返台前，我詢問她屆時會不會在台北，她說去年跌了一跤，此後身體欠佳。我總以為她還年輕，調理一陣便能復原，以致於十一月底乍然聽到她過世的消息驚詫萬分。

雖然我們常在女作協大會上見面，最難忘的還是幾次和她私下聚餐。有時候，堅定支持嘉為寫作志業、服務社團的另一半傅衣健也會加入。我們天南地北談文說藝，氣氛十分溫馨。2017年春在台北明星咖啡館，只有我們兩位，彼此交換了多年的寫作心得。她告訴我，其實她最想寫的一本書，乃是父母家族的故事，因為要返鄉蒐集資料，而且必須排除雜務，在無事干擾的狀況下靜心進行，所以一直懸在心中未曾啟動。辦完2018年秋雙年會，我想她可以放下重擔，返回江西訪舊蒐料，孰料不久新冠疫情爆發，返鄉路斷，這個長久的意念終究未能落實，應該是這位筆耕不輟、服務文學社團不歇的作家，唯一遺憾未竟的心願。 （寄自馬里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