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老旅館奇遇記(下)

之二:紅河牧場旅館
紅河牧場旅館(Red River Ranch Lodge)位在科羅拉多高原的猶他州,守著十分遙僻、面積相當於羅德島般大的圓頂礁國家公園(Capitol Reef National Park),它被《國家地理雜誌》評價為「一顆西部老式旅館中默默無聞的寶石」。由於過於偏遠,來訪的遊客並不很多,加之旅館隱藏在紅河的一片榆林裡,稍不注意很容易錯過,由此便增加了它的神祕感。古模古樣的它為什麼要藏掩在這裡?
這種神祕感隨著我走過靜悄兒的榆樹小路而逐步加深,終於站在一扇馬蹄鐵雙把手的沉重木門前,匡噹一聲推開來,這才發現自己面對著一個充滿狂野西部氛圍的大廳,高牆上懸掛著大樹枝似的麋鹿巨角,慘白的野牛頭骨,還有幾乎是撞破了牆壁掙扎而出的半身氂牛,就像活著一樣雙眼怒睜地逼視著我。牆壁四處掛著獵槍、鹿角刀和獸皮。
巨大的黑鐵花枝吊燈由高處垂下,大廳滿溢柔和、寧靜之光。環顧周圍布滿了西部藝術的傑作,雷明頓(Frederic Remington)雕塑的真人尺寸的馴馬牛仔似乎隨時從桌台騰空躍起;納瓦霍(Navajo)印地安部落的鮮紅而醒目的花毯瀑布似地垂下樓牆;一架舊式三角鋼琴上陳列著旅館主人摩門教先祖的石雕;走廊上也有這樣的摩門教領袖楊百翰(Brigham Young)帶領族人西遷鹽湖城,在大風雪中跪地禱告的圖畫。
這裡是猶他州的腹地,當年為躲避宗教追殺,大批摩門教徒踏上了一條「出埃及記」般的荒野之旅,摩門小徑(Mormon trail)就是聞名於世的西部開拓最重要的三條小徑之一。摩門教徒特別能吃苦耐勞,那些前往另外二條的加州小徑和俄勒岡小徑的移民,多是乘車騎馬而行,只有摩門教徒絕大多數是手推小車,硬是一步一步地用腳走出血淚之途。從密蘇里河岸起點直到科羅拉多紅土高原,處處留下他們的車轍腳印,留下沿途岩石上大大小小的因風蝕而變模糊的手筆。據說為了給後來者標記道路,他們沿途撒種向日葵,每當向日葵成熟開花,捧出一盞盞明燈似的金盤,更多的後來者便踩著這條向日葵金帶小路追隨而去,傳說這便是後來向日葵逐步遍布美西地區的淵源。我從薇拉.凱瑟(Willa Cather)的《我的安東尼婭》(My Antonia)小說裡也讀到過這個流傳西部甚廣的故事。
這家老旅館當年是專為遷徙者、淘金客們而建的客棧,由摩門家族一代一代傳承至今,煙火未斷,成為荒漠莽野的一盞勇敢而明亮的孤燈。
我一個人獨對熊熊怒燒的壁火,遐想這裡曾經多麼喧鬧和躁動。那時的房客,夜裡不是玩象棋,就是賭排、搖抽彩機,粗野地罵罵咧咧,喝多了的人搖搖晃晃踏上凹凸不平的樓梯摸回客房。夜深人靜的大廳突然爆發一陣旋風般的琴聲和陣陣尖叫,一波又一波的喧囂尖利地撕裂著夜空。
也許這裡還發生過槍戰,像好萊塢影片那樣,來了一群強盜,酒吧裡獨坐著一個帽檐低壓的疤臉大俠,雪茄、烈酒味四溢,大俠的槍孔突然冒煙,五、六個強盜應聲而倒。
不,行為端正的虔誠信徒們也曾住店歇腳,就像《坎特伯雷故事集》(Canterbury Tales)中的一群靠著講故事來打發寂寞長夜的善男信女。他們同闖美西大漠,吃盡了風塵苦頭,堅信是上帝昭示他們來教化野蠻土著,開墾不毛之地,大篷車吱吱扭扭歪進深夜又溜出黎明,直至消失於塵土飛揚的地平線……
早晨陽光穿過榆樹,將奶油色的柔光灑滿碎花窗簾,播放的溫斯頓(George Winston)的鋼琴曲多少顯得有點憂傷。我在餐廳叫了一份西式煎蛋捲和野氂牛香腸外加咖啡。野氂牛肉是猶他州餐廳菜單上不算稀奇的食物。我曾啖過鹿肉、野豬肉、鱷魚肉,從不排斥非常規的野味美食。這樣的家族旅館通常都是一家人統統上陣,女人迎客周旋,男人主廚燒菜,孩子們跑東跑西端水送餐。
摩門教家庭曾經有一夫多妻的宗教傳統,現在只有在更偏僻的亞利桑那州和猶他州臨界的三不管之地的摩門社區仍恪守這一習俗。很少見到男摩門教徒,都是女人拋頭露面,過著姊妹般同居一宅的嚴謹生活。一個母親會帶著幾個姊妹生的一大群小孩東走西逛的,生活很多是在貧困線以下。我曾在那偏遠的小鎮看到幾個守著公路賣自製冰淇淋的一群摩門教孩子,衣裝破舊,膝蓋露出大洞,但似乎個個安貧樂道,有外人所不知的喜悅。如今大多的摩門教徒早已拋棄了舊習俗,改過一夫一妻的生活,可是他們仍舊篤信摩門教法規和教義,堅持過一種後期教主領導的屬靈生活。
野氂牛在紅河牧場上從容安靜地吃草,或臥睡。牠們是純種北美野牛,雖說歷史上一度近乎絕種,如今由保護區大量繁殖而出,漸漸又恢復了旺盛的生機,群遊於西部高原。
一頭健壯的大公牛朝我們奔來,像鬥牛場的悍種,一直跑到柵欄的跟前,示威般地低吼幾聲,踢了幾下塵土。我記得旅館主人囑咐我的,現在正是野牛發情期,儘量離牠們遠點。好吧,我朝牠輕輕一揮手,就像同時向老旅館、向紅土高原揮手一樣,暫且告別。(下)(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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