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克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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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間,唯有在死亡面前,眾生平等。無論帝王將相、皇親貴胄,在死神面前統統失了特權,與三教九流、販夫走卒平起平坐。
很多人都怕死。表姊恨恨地說,她視為寶貝的兒子貪生怕死,瘟疫期間整天趴在家裡不敢出門。這也難怪,正值花季,人生的苦尚未嘗過,生活的甜淺嘗而已,自然怕死。即便成年人面對死亡,也未必能悟出「向死而生」的心境,對於「死」的畏懼遠大於敬畏。
我,卻並不怕死。我相信:人有靈魂,死亡是靈魂另一場旅行的開始。1907年,美國麻州的鄧肯.麥克道高博士(Dr. Duncan MacDougall)在《美國醫學》雜誌上發表科研文章《關於靈魂是物質的假說並用實驗證明靈魂物質的存在》。他的經典之語是「人死後,體重會減輕二十一克,這就是靈魂的重量。」2003年,墨西哥導演阿里安卓執導的影片《靈魂的重量》就以此為據,電影英文名正是《二十一克》(21 Grams)。
近年,讀到很多關於瀕死體驗的文章,親歷者都聲稱經歷靈魂出竅的過程,眼見自我肉身死亡以及親人環繞痛哭。我堅信,人是有靈魂的。無論是佛教的「輪迴轉世」,還是基督教的「得永生」,所有宗教至關重要的核心都離不開生與死。千百年來,圍繞靈魂歸屬的爭論從未停歇。我想,死亡並不是結束,而是另一種形式的新生。不同宗教中的見證,都證明了靈魂確實存在。
然而,我不怕死的另一個原因是,我曾親歷死亡的陰影, 對於生死已然看淡。《聖經.詩篇》第二十三章四節寫道:「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山谷,也不怕遭受傷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六、七年前,在韓國首爾旅居的我,被查出患有腸內息肉,需要手術。術後,醫生叮囑我不要下地,要多躺臥休養,不要吃硬食,多吃流質食物。當時我想吃西紅柿雞蛋疙瘩湯和小米粥,可是自結婚以來,所有的家務都是我一人承包,丈夫並不會做。麻藥後勁未過,我昏睡過去。再醒來時,丈夫已去上班,家裡只剩我一人。床頭櫃上,放了一瓶他親手為我開的啤酒,還有一盤涼了的烤披薩。我苦笑,突然覺得很淒涼。在美式文化背景長大的丈夫雖然愛我,但因文化和飲食差異,完全不懂如何照料一個生病了的中國妻子。我嘆了一口氣,忍著手術的不適,獨自一人下地做了一鍋想吃的疙瘩湯。端著碗,吃下第一口湯時,眼淚不覺流下來。
幾日後,被切除的息肉化驗結果出來,丈夫接到了醫生的電話。當晚下班,他眼睛哭得紅腫,很認真嚴肅地坐到我床邊,一臉沉痛告訴我:「化驗結果是癌症。」我正是貌美如花的年紀,聞言,如遭五雷轟頂。第一反應就是:我還如此年輕,我該如何告訴愛我如珍寶的父母?那天的對話如何結束,我已記不得,只記得丈夫痛苦的表情和哭紅的眼睛。
幾日後,我失魂落魄地一個人走到家附近的漢江邊,獨自坐在公園長椅子上,看著浩浩湯湯的江水,抬頭望向浮雲,想哭卻沒有一滴淚。路邊走過的行人,最平常的歡笑聲似乎離我十萬八千里之遙。 我孑然一身穿梭在冰冷人群中,日光照耀在我的臉龐,心底一片荒蕪。我渾渾噩噩走回家,每走一步都覺生命在耗盡,每一步都讓我痛徹心扉。進了家,我終於忍不住趴在床上流下眼淚。我對上帝發問:為什麼要讓我在如此美好的年紀面對這一切?我該如何在父母面前隱藏這個祕密?擦乾淚,我給醫生撥去電話,直截了當地問:「我還能活多久?」電話那頭愣了半秒鐘,然後愕然問道:「為何這樣說?」我說:「不用隱瞞我,我丈夫已經告訴我了,我得了癌症。」沉默片刻,電話那頭突然爆出一陣大笑,然後對我道歉說:「對不起!我不是笑你得了癌症,而是笑你丈夫聽錯了我的話。我告訴他,檢查結果不是癌症。他竟然錯聽成了是癌症。你的化驗結果是良性息肉,沒有癌變。」我突然如釋重負。確認無疑後,放下手機,發覺已饑腸轆轆,身上的痛楚早已煙消雲散。原來,竟是虛驚一場!
晚上,我把此事告訴丈夫,並未責備他聽錯。他不停向我道歉,連續幾日的愁容也由陰轉晴,一臉如獲新生。我精心打扮一番,和他牽手一起出門,吃了一頓「豁免死亡」的韓式大餐。
此後,我便對死亡的畏懼有了免疫力,轉而對生死有了新維度的領悟,儘管是如此痛的領悟。那幾日椎心刺骨的恐懼和悲傷,讓我經歷了一番脫胎換骨的生死劫。花未全開,卻將凋零,那種煎熬啃蝕,非常人能理解。生老病死,無論自身承受,還是親歷骨肉至親的病痛疾苦,都是刻骨銘心的痛。一旦嘗過,便如烙鐵將傷痛烙進記憶,帶著傷痕印記留在人世間。
雖是虛驚一場,但那幾個不眠夜的焦慮,讓我明白:如果能夠,我願獨自承受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也不要我的親人和愛人承受失去我的痛苦。
那年春節回國,父親突然患病住院。雖然醫生說並無大礙,病情並不嚴重,很快就能出院。但,對於離家多年的我來說,父母患病均不在身邊的虧欠和愧疚,讓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責和抑鬱。照顧父親那段日子,當我端來洗腳水,為父親洗腳的那一刻,我分明看見他眼底泛起了淚花,我的淚也止不住在眼眶裡打轉,卻強忍著淚,微笑掩飾過去。每每想起,便淚如泉湧。我意識到,父母已步入老年,我能陪伴他們的日子越來越少。這父愛如山、母恩似海的虧欠,終讓我良心不安。於是,我時常回國陪伴父母。每當看見我拖著行李進家門,雙親就容光煥發,而我也越來越清晰意識到肩上的責任。
我常說:「世間除了生死,一切都是小事。」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從咿呀學語到耄耋蹣跚,漸漸失去了青春、美貌、健康、親人和愛人。生而為人,終要面對疾病、衰老、死亡的過程。與摯愛親人永訣,那份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的傷與痛,實在令人泣血。我若能獨自承受這致命之擊,也絕不願讓我的親人愛人來經受這失去至親至愛的痛苦。
而生命,終將無可避免地面對生離死別的那日,但生與死就如一個循環,一個首尾相連的圓,死亡是另一種生命的開端。正如《西藏生死書》的作者索甲仁波切曾寫道:「每一個次原子的互動,都包含原來粒子的毀滅和新粒子的產生。次原子世界不斷在生滅,質量變成能量,能量變成質量。稍縱即逝的形狀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了,創造一種永無盡期、永遠創新的實體。」(寄自曼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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