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家書

父親年近九十時，有個小中風。雖然影響不大，但小肌肉受損，吞嚥有困難。體重一度低於九十磅。雖經建議裝了胃管，但醫生表明，不看好前景。我不顧母親的反對，將住在附近的父親搬至家中照顧，母親和妹妹則每天來探望。安靜舒適的環境及足夠營養的攝取，父親在兩年內增了近三十磅。幾年來，父親病情穩定，唇紅齒白，氣色極佳。醫生告知，他常以父親為模範病例，向其他病人解釋悉心照顧的重要性。

但有年農曆除夕父親跌倒，緊急送醫。卻在ICU感染到超級病毒。藥石罔效，兩星期就過世。

事發突然，我完全無法接受事實。只要經過父親的房間，我就不能遏制地痛哭。但我還得照料也在生病的母親。醫生不建議將實情告訴母親，怕她太受刺激。看著母親企盼著看到父親的眼神，我只能背著母親偷偷流淚。為了幫助自己，我參加了support group及心裡輔導， 數年後才慢慢走出悲傷。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碰觸父親的遺物。

幾年前回台，終能有勇氣整理父親多年前的信件。其中有部分是父親在越南任職時的家書。

從小父親的軍職薪資就十分微薄；他常撰文投稿或翻譯文章賺些外快，貼補一家五口的家用。

越戰正酣時，父親因英語能力強，被派至台灣駐越南軍援團，和美軍顧問團有多項密切的合作計畫。父親在越南的薪水並不算高，但領的是美金，可改善家中的經濟。父親文筆佳，報社亦聘父親為特派員，定期撰寫戰地點滴。

顧家的父親，雖隔千里，卻總是惦記著家裡。除將薪水交給母親，也固定每星期寄封家書。三年間有幾次回台休假，都提著大包小包禮物給家人及親友。對我們的要求更是無所不應，我案前還珍藏著父親當年買給我的音樂盒。

父母親是一輩子的歡喜冤家。但在父親家書的字裡行間，總有許多孺慕之情。父親體諒母親的辛勞，保證會盡量爭取回台休假日，為母親分憂。也希望母親能雇個幫傭操持家務，有緊急狀況時亦可求助於可信賴的好友。父親常感念母親對失聰的妹妹付出的心力，也希望母親對正值青少年期的姊姊和我，能少些責備多些鼓勵。有幾封信中父親也懊惱地提到，在短暫的回台休假中，他還和母親因細故引起爭執。他認為自己應有更多的耐心傾聽母親的訴求。

三個女兒是父親的心頭寶貝，家書裡總有一頁是寫給我們的。父親希望姊姊和我能體恤母親，分擔家事及照顧妹妹。但想必在當時，我們都是言之諄諄，聽之藐藐吧。有封信對我特別地生氣，說我不但不常回信，也很少幫忙家務，還常和母親頂嘴，最不懂事！有封信則很感慨，提到他在台休假完準備回越南前，想和我們敘敘家常，但姊姊和我卻招呼都沒打，就逕自和朋友相約出門，連聲道別都付之闕如。

回想當年，姊姊正享受著大學新鮮人精彩的生活。而我年少輕狂又自私，不聽勸也不受教；叛逆的個性更和母親齟齬不斷。母親不但要上班，照顧妹妹，更得一肩扛起家居雜事的重擔，身體出了狀況也無人可訴說，她滿腔的怨氣只能發洩在父親身上。父親在信裡總是好言相勸。 

而我也只有在多年後身為人母，才能深刻地感受到，上一代人持家的艱辛不易。

有封給母親的信則令我特別感傷。父親提到姊姊會見風轉舵，母親生氣時她總先服軟。而我是死鴨子派，棍子都上了身還嘴硬。父親認為我雖叛逆性強不討喜，但他相信我有寫作的潛力。高中時我曾偶爾投稿被登，父親一直十分引以為傲，常炫耀於親友間。希望我能克紹箕裘的心情，溢於言表。可惜我當時並無此意。多年後我開始筆耕時，父親卻因小中風而慢慢導致輕微的失智。他終究沒能讀到我的文章。

父親年輕時穿著軍裝，帥氣十足。溫文儒雅又中英文學養俱佳，人緣很好。珍藏的照片中，有多張是父親和豔光照人的慰勞團女星，及綽約多姿的越南女助理的合照。母親常為此十分不悅，這也成為我們後來揶揄父親的話題。

父親任期將滿時，家書都在討論返國後的述職。軍方想藉重父親的資歷及長才，安排他回部隊當教官，屆時官階薪資皆可大幅提升。但父親強烈反對。他向長官解釋，如回到部隊，他將不能每天按時上下班，無法兼顧家庭。父親表示，他的妻子身體不好，這三年獨自持家，已不勝負荷。失聰的幼女更得有特殊的照顧，他必須以家為重。如真無適當職位，他將申請提早退役。

因父親意向堅定，高層才另派他職。但好的空缺，總是被有關係的人捷足先登，沒有背景的父親只能望其項背。幾經波折，總算塵埃落定。

父親在越南的最後數月，越南情勢漸趨危殆。北越蠢蠢欲動，南越不時有直升機被擊落，地面也時有突擊戰，安全堪慮，人人自危，幕僚都得配槍自衛。父親回台後不久，南北越簽署了和平停火協定，所有駐南越的外國軍事人員都須撤出。一年後，北越舉兵南下，南越淪陷。

家書中敘述的許多往事，在我那懵懂無知的歲月中，竟然都毫無所悉。看著父親熟悉的字跡，我以無限的感慨，揣摩著他的心境，緬懷著他的音容。（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