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火來兮

新年的煙花還沒有散盡，煙火就不期而至了。

一直處於風頭浪尖的加州在新春伊始，又一次火了，這一次，是真的火。

一股兒被稱之為聖安娜（Santa Ana）的風，裹挾著乾燥與凜冽，強悍地從毗鄰的內華達州和猶他州一路向西，縱橫南加州。據說，風神是一年一度造訪這裡的，今年不例外，只是來得粗魯了些，似乎遭遇了更年期，脾性愈加狂躁，不可控制。

聖安娜獵獵之風，達到了每小時一百英里的速度，即使是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已經是超速了。但聖安娜是風，來無影去無蹤，還遇上了別有用心的火，一拍即合，合二為一。於是，加州歷史上最為慘烈的大火，以燎原之勢熊熊而起。

初來乍到加州，耳熟能詳的預警不是火，而是地震。研學地質的博士妹妹曾經一再告誡：加州雖好，危險暗藏，因為地處大斷層，大地震的發生是早晚之事。那麼，有無具體的機率？答曰：明天或者是百年之後。由此看來，加州民眾的人生堪稱是生活大冒險：一覺醒來，睜開眼睛，不知道將要面對的是今天，還是地震。

處於地震的漩渦之中，十個年頭之後，漸漸地也變得麻木不仁了。反正是「小震不需跑，大震跑不掉」，有點像是中年之後的認命——「小財靠拚，大財靠命」。況且時不時發生的地震就像是時不時發生的煩躁，不可預料。小地震是躲貓貓一般的存在，跳出來嚇一嚇，逗你玩，無傷大雅。至於大地震就是口口相傳的鬼，目前只帶來了無盡的恐懼，尚未帶來無窮的傷害。

而山火不，實實在在的，身邊的惡人，每一次到來都是玩真格的，以痛打落水狗的姿態，出其不意地給人迎頭猛擊。

去年夏天的加州山火還記憶猶新。那場發生在北加州的曠日持久的山火也有一個名字，叫做派克（Park），硬氣的名字，強硬的做派。派克一怒，勢如匹夫，放火萬里，毀屋百棟四十多萬英畝的土地被殃及，五百多棟房屋被燒毀。

後來警方通報，派克山火究其原因是人禍：一名男子的故意縱火，將一輛燃燒的汽車推入山谷中的路邊溝壑，從而引發了曠日持久的熊熊大火。媒體上展示的縱火嫌犯面貌算不上猙獰，不知曉他到底經歷了何種變故，生出了一顆猙獰的心。

我家所屬的南加聖巴納迪諾（San Bernardino）郡的山區也被山火殃及。酷夏之中，燃燒的山火近在咫尺，似乎遙遙可及。隔岸觀火，無能為力，只得袖手旁觀，心驚膽戰，至今仍心有戚戚然。那年的夏天，南加內陸小城，一如既往的熱，又添加上了一把火，整個區域如同被放置在了爐火之上炙烤，氣溫一度達到了攝氏四十度之上。所有人都不約而同默默祈禱，祈禱能夠下一場雨，助力消防員早日撲滅山火。

眾望所歸，蒼天顯靈，一場暴雨猛烈而至，夾雜著電光火石、霹靂雷動。只是，火勢更迅猛了，還蒸騰起了潑天的霧氣。據稱這是極為罕見的雷暴天氣，一時之間彷彿影視中的氫彈爆炸畫面重現。劫後餘生的我和家人們，除了感覺到置身於蒸籠之中，還觀看到了異象，空中竟然飄落了片片雪花，其實是灰燼，燃燒後草木的灰塵。灰白色，漫天飛舞，差一點就是遍地縞素了。

歷時半個月，聖巴納迪諾郡的山火才偃旗息鼓漸漸散去，傷痛不知是否在世人心中留了下來，於我至少留下了咳嗽，以及呼吸道的過敏症狀。

去年整個年頭，生活在南加州的人們經歷不同尋常，冬天，原本該如約到來的短暫雨季，只是寥寥下了一場雨，卻是絕無僅有的雷陣雨。目睹反常種種，不由胡亂思想：南加自然景觀原本山就無峰陵，湖泊自古缺水而枯竭，又逢詭異的冬日雷霆和夏日灰塵之雪，難道要如《樂府詩集》所預言那樣，要「天地合、與君絕」？

惴惴不安中，捱過了多事之夏、多事之冬，到了又一個年頭，沒料到迎來的是多事之新春。

聖安娜是風一般的存在，火一般的脾性，裹挾著風風火火，勢不可擋。她的破壞力到底有多強大？據說每分鐘可吞噬相當於五個足球場大小的面積。高速路上瘋狂的飆車一族也望塵莫及，因為聖安娜是在飆火。於是，以好萊塢聞名遐邇的洛杉磯地區，實地上演了末日大片：草叢紅了，土地紅了，房屋紅了，天空紅了，居民哭天喊地，倉皇逃竄。僅僅兩天時間，太平洋岸邊帕利塞德（Palisedes）山區超過一千多棟房屋，轉瞬即逝。

曾經加州最美麗、最富饒的風景線，延綿不斷二十二英里的馬里布（Malibu）海岸線，昔日的憑海臨風成為了憑風臨火。聖安娜一視同仁，無論是豪宅還是寒舍，無論是貧窮還是富裕，眾生平等，一燒了之。高高聳立在懸崖峭壁上的標誌性建築：眾多名人的母校——著名的特許高中；電視劇《摩登時代》的取景地以及擁有百年歷史的帕薩迪納（Pasadena）猶太教堂，經過聖安娜之吻，頓時皆化為斷壁殘垣。

根據一周之後公布的不完全統計數字顯示，幾處起火區域已經燒毀五萬英畝土地，過火面積算不得打破紀錄，但因為地處住宅區域，死於火災的人數已經超過二十多人，有超過十萬人流離失所，有幾十個街區被勒令撤離。雖然有幸沒身臨其境，媒體所展示的畫面，已然感同身受。倉皇逃離之人，駕駛著汽車，上演一場生死時速，卻被路途之上熊熊燃燒著的植被和房屋所阻擋，眼睜睜看著大火圍追堵截，卻束手無策，不得不棄車而逃，依仗著雙腿徒步而行。

這是2025年的人類所經歷的一切嗎？為何對付一場山火的手段已經難以為繼、黔驢技窮了？人類不是號稱已經可以改天換日？不是已經可以上天入地？人工智慧不是可以代替腦力進行思考、對話和預言？當災難來臨的時候，人類卻放下了人定勝天的狂妄，不得不對自然俯首稱臣。

至寫文之時，山火尚未熄滅，起因尚未定論。關於星星之火的來源一時之間眾說紛紜，有著天災和人禍的兩種派系之爭。有傳是一個不請自來族裔的無家可歸者，可能是懷著均貧富之心，手持火焰槍點燃了一棟富人之家的宅院。火勢藉助大風，順著著名的高尚社區——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蔓延開來。天災的說法則剖析認為南加州去冬今春乾旱少雨，原本的雨季姍姍未至，枯萎的灌木叢覆蓋漫山遍野，加之聖安娜狂野的助勢，終究釀成了大火與大禍。

不滅的山火還引發了政治派系口舌之爭。處在新舊交替非常時期的兩位總統各執一詞，把災難當作了政治武器，相互推諉指責，原本就深陷其中、後院失火的加州州長更是引火上身，被燒個焦頭爛額、外焦裡嫩。真實末日場景中，又上演了一處好戲。把政治玩弄於股掌之中的人物不愧是思維清奇，爭執越說越離奇，起初的說辭聽起來擲地有聲，很是高大上，為了地球和全人類的環境保護。

一派質問：為何不鏟除造成山火蔓延的助燃物——乾枯的灌木叢？

另一派答：自然的生態人類不可造次，況且那些荒蕪的畫面就是加州特有的風景。

聽聞此言，頗有些耳熟，類似寶哥哥和林妹妹的風雅逗趣。《紅樓夢》中記得一個章節：寶玉令人摘除大觀園池塘中枯敗的荷葉，被黛玉一句最愛李商隱的「留得殘荷聽雨聲」而制止。

這還算不得唐突，再往下聽更為離譜。辯方一說，竟然是為了保護生態環境，為了一種小魚不至於瀕臨滅絕，所以拒絕為常年乾旱以至於限制居民用水的加州引水與儲水。這下子真真成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了。

環境專家振振有詞：此次加州大火只是預演，山火即將啟動全年無休止模式。因為極端天氣將成為常態，以後的每一年可能成為有史以來最炎熱的一年。

救火專員振振有詞：大火蔓延，非是設備不足，非是人員不力。因為面對如此凶猛的極端大火，當今世界上沒有任何一支消防隊能夠抵擋得住。

宗教先知先覺也振聾發聵：山火是來自上天的懲罰，為人類的狂妄自大和無盡索取。

一時之間，辨不出真相與謠言，分不清科學與玄學。

至此，各路高端人士的言辭，不聽也罷。低微如我，只有仰望蒼穹，做杞人憂天般的祈禱：願聖安娜風神早早離境，願祝融火神快快隱身，願加州民眾不再生活在水深火熱，不，應該是水乾火熱之中。

（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