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雪中白虎

每年冬天看到第一場白雪降臨,我的心都會顫動好一陣子,一個舊夢就會出現在眼前。那是我來美國後第三年,1988年3月的一個清晨,我被一個夢驚醒了。
夢裡,一隻老虎在雪地裡追趕我。那隻虎渾身上下雪白的毛,臉也是純白的。周圍安靜極了,天色黯淡,由於白雪反光,老虎及周圍的一切還是看得一清二楚。地上的積雪過膝深,我拔腿艱難,可還是拚命向前邁著步,不時惶恐地回頭。白老虎的行動也頗費力,牠從一個雪坑裡跳躍出來,又落入另一個雪坑,在身後揚起一個一個雪花的噴泉,仍不失王者鋪天蓋地的風範。這裡三面被森林包圍,每一棵蒼松都罩上了潔白的外衣,一面是平原。我順著平原跑。白老虎到底是老虎,越追越近,我已經精疲力竭,就在牠撲上來的那一刻,我驚叫一聲,然後就睜開了眼。
我坐在床上,心有餘悸,大口喘著粗氣。怎麼會夢見白老虎?我真納悶,我可從來沒有見過白色的老虎呢!可是夢境那麼清晰真實,無法忘記。我無法再入眠。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到,我有好長時間沒有給表弟李泳寫信了。
李泳那時在德國,大學畢業後在瑞士一個大製藥廠工作。於是我趕快爬起來給他寫信。李泳小時候住在北京,他的外婆是北京外國語學院的教授,德國猶太人,可以教六國語言。他的外公原是中國留德的學生,兩人三○年代在柏林相戀。1937年外公帶著這位猶太妻子和在柏林出生的女兒回到中國,也正好躲避了納粹政府的迫害。這個女兒就是李泳的母親,我的舅母。李泳有四分之一的猶太血統。
中國政治大運動前,李泳一家搬到我家住的城市,我和他熟悉起來,成了我最知心的朋友。那時他上小學六年級。他自幼好學,求知慾強,什麼都願意下工夫認真學。他從五歲就學彈鋼琴,但在政治運動中全家被攆出住所,不得不停止練琴。稍稍平靜後他就學手風琴。
後來上山下鄉運動來了,李泳去了北郊區,我去了南郊區。雖在務農,但他不信那個「知識無用」的邪門歪道。他熱愛知識,認為人有知識,才是對社會有用的人。他向朋友借來了以前的初中數、理、化課本自學。一個小學畢業的孩子自學中學數理化,其難度可想而知。為此他到處找老師,又得到父母的支持。他請我輔導他數學和物理;請兩位中學老師分別教化學和英語;請一位旅居中國的瑞士老太太教德文;請音樂學院大提琴家教手風琴。他的「瘋狂」的學習勁頭也可能源於他的猶太血統吧。
李泳越長越是一表人才,尤其是他的眼睛向裡摳,又戴眼鏡,顯得深沉,像一個學者。平時很文靜,有時說個笑話,往往還帶點哲理。後來按我舅母的話說,李泳那笑咪咪、黏糊糊的勁兒,還挺招外國女孩喜歡的。
由於他去的北郊農村根本不需要人手,所以對下鄉的人管理稀鬆。他經常回家,冬天更閒,因而有不少時間念書。我在市裡也已居無住所。從農村回市裡就棲身他家。有時和他聊到深夜。在表弟那裡我經歷了一件影響我一生的大事:聆聽古典音樂。
李泳家裡經濟情況不錯,尤其在落實政策之後退了些錢。為了學習音樂,他從委託店買了一台德國製錄音機。然後就用錄音機與朋友交換、轉錄磁帶,欣賞古典音樂。而同樣處於文化荒漠之中的我正好參與進來。那些古典音樂讓我心醉神迷,沒想到世間竟然有這麼美妙的聲音!聆聽著它們,你沒有理由不熱愛生活,沒有理由不對未來充滿憧憬希望。
當然那時我們會把門窗關緊,音量開到很小。尤其是深更半夜,我們把耳朵緊貼在大喇叭上聽,唯恐隔牆有耳。這種「偷聽」,反而使聲音的美感和魔力成倍增強。從此古典音樂成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後來不斷有朋友到他家來聆聽古典音樂,就像一個超小型音樂會,聽過幾首曲子後,大家還發表點議論。不過有一次可謂有驚無險,那天他顯得有些緊張不安,他告訴我,上海有人開地下音樂會,參加的人點播古典音樂來聽。結果被人舉報,連事主帶聽眾都被警察抓了。他和我商量怎麼辦。我說,那就趕快收攤吧,先躲過風頭再說。萬一派出所警察來問,就說是收音機裡播放電影《列寧在十月》中的外國音樂。此後我們就更加謹慎了。
雖然我們的青春幾乎被「洪荒之災」溺斃,但我們沒有錯過人生的這一步:在靈魂飢渴的年代,跨進了古典音樂的殿堂。靈魂得以重塑,這是我永遠感激李泳的地方。
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他和我一起去應試。他以小學畢業的水準,經過自學,被輕工業學院錄取,真是奇蹟!我也如願以償成了七七級的大學生。在接到錄取的喜訊後,我們高興得熱淚盈眶,終於攜手迎來了明天的陽光。
由於海外關係,在國門打開之後,李泳就去了德國念書。畢業後很快就在瑞士著名的巴塞爾製藥廠找到了工作,並結了婚,一切都挺圓滿。他也沒忘幫我聯繫德國的大學。
1985年我被美國的大學錄取,到美國學習。我們仍然保持書信通訊,只是因學業繁忙,寫信的間隔時間在拉長。我也總想去德國看他,可是由於需要簽證,又怕將來回美出岔頭,就耽擱下來。總認為不著急,來日方長。
那天清晨夢醒後,我馬上給李泳寫了一封長信,當天就投送郵局。沒想到很快德國就將信退了回來,郵戳上印的「此人死亡」讓我大吃一驚。
這時我猛然回想起來那個奇怪的夢,難道真的是他從另一個世界託夢報殤嗎?上天帶走了他的生命,白老虎傳來噩耗,一方潔白的莽原為他哀悼。
在美國拿到身分之後,我馬上趕往瑞士看望我的舅母。原來李泳那天去列支敦士登滑雪,接近黃昏了,他興致不減,結果因天色昏暗,誤入了一條通往懸崖的路,他一下子從五十米高的懸崖上摔下來,頸椎著地,人就不行了。
我不敢猜測李泳在被深淵吞噬的最後時刻發射出什麼腦電波:是愛,是祝願,還是告別?
在看望舅母期間,我專門去過南德的佛萊堡,參觀過李泳結婚登記的市政廳。在李泳夫婦經常去的飯館裡坐一坐。在佛萊堡郊外的一處景色優美的地方停留了一下。舅母告訴我,這個地區是她外公、外婆為躲避納粹,從柏林搬到佛萊堡後的藏身之處。納粹警察來此搜查過兩次,沒找到人就放棄了。我看著這個屬於德國黑森林的地方,忽然覺得有點眼熟,三面森林,一面大路。我去的時間是夏日。想想要是冬天,四處白雪皚皚,那不就是我夢見過的地方嗎。我一下子失聲痛哭,天下怎麼有這麼巧的事?
我相信靈魂和託夢。可那個夢要囑咐我什麼呢?李泳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嗎?為此我還查尋了「周公解夢」,也沒有覓得有用的線索。託夢之謎深深地嵌鑲在我心裡。
心是用來碎的,人生總是在離別之後才知曉命運的歸宿。雖然李泳孤獨地走出了我們的視線,但令我欣慰的是,至少他還留在了我夢中那片寂靜的森林和寂靜的雪原裡。(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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