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人生修羅場

「藥我就不吃了，吃藥對我來說，沒有意義了。」一個七十八歲的白人婦女若無其事地笑著對我說。

「醫生今天來見我，說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的許多地方。我就是快要死的人了。吃不吃藥，你覺得對我有意義嗎？」

她笑得明朗，說得絲滑，沒有半點不良情緒。彷彿即將來臨的是一場旅行而已，可以說走就走，不用做什麼規畫，不用考慮行程的各種細節。

這種明快的場景，帶給我奇異的反差感。其實她的情況，我早已知道，從病歷、從與醫生和護士同事的溝通中，只是我不願當面觸碰這個話題罷了。

我還是說出吃藥對她的一些益處，比如止痛。另外，我說，有些癌症病人，即使醫生給出了一定的時間期限，但在各種因素作用下，也許時日還不少呢，有許多這樣的例子。

她爽快地回應說：「好吧，既然你要我吃藥，我就吃藥，免得你為難。」

看到她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卻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我一邊給藥一邊小心擇言：

「我猜想，你過往的生活一定很如意吧？你一向樂觀而開朗，大概你的人生沒有留給你多少遺憾。」

她搖著頭，擺著手，目光直直地盯著我，斷然地說：「 你錯了。從十八歲結婚開始，我的丈夫動不動打我。我的身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的。」

怎麼能這樣？你沒有跟他離婚嗎？

「我五十四歲時才跟他離婚。以前還是愛著他的。我從十四歲認識他，十八歲跟他結婚，當時他十九歲。結婚後他才開始打我。他的父親就是這個德性，動不動打他的母親。他的父親對他說，女人不聽話，踩了你的底線，就是要打她。我懷孕期間，他才略微收斂些。」

你的丈夫如此對你，對你的一兒一女有非常負面的影響吧？

「大概沒有，我的兒子女兒一直不知道，或者沒有察覺，他們的父親經常動手打我。」

怎麼可能？我奇怪。

「我丈夫對我動手，通常是在夜間，在床上。一言不合就開打，有一次甚至因為我得了感冒而挨打。為了不讓我喊叫，他用力捂住我的嘴，不讓我出聲。」她迅速抬起左手，突然按住自己的嘴，模擬現場她丈夫的做派。

「為了不讓孩子聽到母親被打，受到心靈傷害，我也儘量忍住，不會哭哭啼啼。」

「第二天出現在孩子們面前，我倆都會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該幹什麼幹什麼。」

「我是理療師助理，在多倫多市一家養老院工作。第二天，帶著傷痕去上班，為了掩飾，我特意穿長袖上裝，或者選擇很寬鬆的套衫，以免被人發現。但是，估計一些同事也有察覺，大概他們覺得我比較異樣。他們會問，為什麼你經常穿這麼長的長袖呢？為什麼這麼喜歡套衫呢？我得找各種理由搪塞過去。」

我忍不住問：既然他避開孩子，特意在夜間的床上打你，為什麼不跟他分床而睡？

「我也想過，但是他不讓，他要做愛，我不想讓他失望。我是一個好妻子好母親，我一輩子都這樣子的：我會及時把他衣服熨燙折疊，把全家飯菜準備好，把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的。」

「一直到五十四歲，我們的一兒一女各自結婚成家另居，我才和他離婚，一個人搬出去住，離開他。我盡到了一個妻子一個母親的責任，我很驕傲。我對自己沒有遺憾。」

「八年前，我丈夫的背部得了癌症，打電話給我，說他時日無多，又不想給孩子們添麻煩，叫我去照顧他。儘管我跟他離婚很久了，我還是答應了他。當然不是去做愛，他已經非常瘦弱。我盡心照顧了他三個月，直到他死去。」

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說過感謝你的話沒有？

 「我沒有聽到過。不過我不在乎，這場婚姻，已經養成了我的頑強鬥志。」她手勢凌厲地揮了一下，接著說：「也養成了我堅韌不拔的性格。我有自己的原則。」

「談起這一切不容易，謝謝你跟我提及不堪的往事，我為你的婚姻遭遇感到遺憾。」 我真誠地說道。

「千萬不要這樣說，這是我的生活，我的選擇，我該經歷的。過去存在的生活不能改變，沒有什麼好遺憾的。」

隨即她又道：「我已經熬過了這樣困難的時光。我為自己感到驕傲，我沒有一點遺憾。」

她笑著說這一切，彷彿與自己無關。她只是一個路過的智者，在旁觀一個陌生女子在婚姻中的種種沉浮，又如何被婚姻潛移默化地改變。

不知不覺間，她一腳踩到了生命的終點線。落日黃昏，回望婚姻，這段生命中最重要的旅程，訴說著灑落其間銘心刻骨的往事，她不想聽到別人提起遺憾兩個字，她沒有遺憾。

這場婚姻，是她人生的修羅場，她淬火成鋼。（寄自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