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妳——悼至友姚嘉為

有句話說：「在我最美的年紀，遇見最好的你。」我覺得藉此來形容嘉為與我的相識、相知，頗為貼切。

那年，我大一，她大三，我們同時被分發在救國團當暑期工讀生。同期活動還有五、六位來自不同大專院校的學生，一群人整個夏天朝九晚五，相處在一起，周末還相約郊遊、踏青。初遇嘉為，直覺她沉靜而優雅，因為大夥兒拍打笑鬧的時候，總見她只是靜靜佇立一旁，噙著淺淺的笑意；但慢慢相處熟稔後，又發現她難得開口時，言談之際其實活潑而靈動，留給我很深刻的印象。

相繼畢業後，嘉為在行政院新聞局任職，我們上班地點相距不遠，偶爾中午相約見面，總能天南地北，聊得盡興。不久，嘉為不聲不響地同時考取政大新聞研究所、公職人員高考、及公費留學三項榜首，算是讓我見識到那從不輕易外露的鋒芒。她猶豫再三，終決定出國深造，我依依不捨為她餞行。當時，我倆人正值花樣年華，感情均無著落，席間除了殷殷話別，相互祝福，不免也都對各自不可知的未來生出幾許徬徨與憧憬……

次年，我也踏上留學之路。等再次見面，是1981年嘉為舉家也搬遷到休士頓定居。我們久別重逢，特別開心。兩家開始頻繁互動，經常結伴聚餐、旅行，彼此也成為對方小孩的乾媽，展開長達四十多年的真摯情誼。

記得相逢時，我曾開嘉為玩笑，說她毅然出國深造，真是最明智的抉擇啊！因為離鄉千里，才尋著了命中註定的白馬王子傅衣健。她羞赧埋怨：「什麼白馬王子？第一次約會，他居然打完網球就直接來赴約，手上還拿著球拍呢！整個人又黑又瘦。」顧盼間，眉梢、唇角卻全是掩不住的甜蜜。

嘉為和衣健一輩子恩愛美滿。朋友們都知道，衣健的大畫室裡，數不清的畫作和雕塑成品都有嘉為的身影，儼然就是有首歌裡唱的：「從此眼裡都是妳」。而嘉為對兩人的靈犀相通亦多有著墨。她在世副發表過的一篇文章〈新儷人行〉即有此段落：

「畫室裡擺了一張畫，女孩長髮披肩，垂眉斂首，氣質沉靜，淺紫的水墨，暈染出飄逸與浪漫。當時一南一北交往，他沒事就一張一張畫她，那天福至心靈，選了淡紫的水墨，沒想到這張畫打動了她。一路結伴走來，女孩老了，他雕塑的手，無法抹去她臉上歲月的痕跡，但總盡心傾聽，希望能撫平她心靈上的任何傷痕。」

何等鶼鰈情深！他們一位能寫，一位能畫，嘉為的第一本書《放風箏的手》及新近出版的散文集《時光長巷》，均配有衣健親手繪製的插圖，琴瑟和鳴，傳為佳話。

嘉為在1995-1997年擔任美南作協會長任內，特別著力於鼓勵全民寫作，並首創雙年刊《南軒集》，喻義為美南文友們在軒窗前享受耕讀之樂。耳濡目染下，那兩年似乎所有認識的朋友，都在讀書、寫作了，一時文風鼎盛，蔚為風氣。她秉性謙虛，待人誠懇，且不恥下問。我們多年相交，她最喜歡強調，朋友就要當「諍友」。果不期然，每逢她有新書即將付梓，或受邀演講，總會來電針對書本章節的取捨或幻燈片內容的繁簡，徵詢我的意見。我也只好不無忐忑地由讀者及聽眾的視角給予意見，她總是很欣喜地接受，並且立刻作適度的調整與更改。

嘉為酷愛文學，文筆清麗洗練，從不刻意雕琢，正是文如其人，婉約多情。她曾在一本書的序文中說自己「在寫作中治療了鄉愁，安頓了身心」。一枝健筆，屢獲文學大獎，一篇篇去國離鄉之作，全都溫柔而深情，尤其書寫父母親至情至性的文字，總能讓我讀得熱淚盈眶。

但，文學之於嘉為從來都不只是隨興的愛好，而是一種生命的選擇。她對文學熱誠、執著，又懷抱著很強烈的使命感。這點從她兩本北美名家專訪集《在寫作中還鄉》和《越界後，眾聲喧嘩》，即可窺知一二。

而，嘉為之於我，亦師亦友，更是我生活中的一盞明燈。多少年來，奔波在陽光與風雨交織的人生路上，但凡對人性有一丁點兒的失望，我只需略微側身望向嘉為，望著她明明滿腹經綸，卻永遠虛懷若谷；望著她明明舉世混亂，卻永遠認真篤定。霎那間，我就像又重新充足了電，又可以從容轉回身子，昂頭挺胸，精神抖擻地繼續向前邁進。

如今，嘉為已遠行，燈已熄。我心中多了一處拂之不去，又無法言傳的——寂寞。（寄自北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