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的風景——過光霧山

四年前的深秋，我從昆明開車回北京，路過光霧山，一路上一直在心頭糾結，到底要不要再上山看看。

車到山腳下，看見隱沒在雲霧中的光霧山，最終還是放棄了，沒有去看那些美麗的彩雲，那些飄渺的流水，還有夕陽下火紅的楓葉，或水青岡黃金般的葉脈。心想，就讓那些雲霧繚繞中五彩繽紛的森林，起伏的群山和深谷，繼續在記憶中和想像中存在下去吧。

他們會永遠都是那麼美麗，永遠也不褪色，這也未嘗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光霧山舊遊

十五年前我去過光霧山的。只不過那次去的時候，樹葉還沒有紅透，就像果實還沒有熟透，略有幾分青澀，但好處是人跡稀少，不像景色到了最佳時節，也正是漫山遍野遊人如織，到處是人擠人、人挨人、人貼人、人推人的光景。古人說，「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那樣的旅遊不是看風景，是煞風景，是毀心情，是災難。自光霧山的紅葉驚豔全國之後，每年紅葉期間，正是這樣的光景。好在我當年僥倖躲過了。

當年回鄉，高中同學找了一輛小車，足足奔跑了五、六個小時，黃昏時刻，才進到山裡。

光霧山，其實是離我老家最近的5A級風景區，它就在我家的隔壁四川南江縣，離我家不過百多公里。奇怪的是，我小時候竟從未聽說過，他的出名完全是我離開家鄉到北京之後的幾十年裡，驟然被人注意到的。

光霧山位於四川陝西交界處的米倉山南麓，整座風景區有八百二十平方公里，分佈著巴山水青岡、紅豆杉、岩柏等二十餘種珍稀植物，和娃娃魚、黑熊等近二百種珍稀動物，因此這兒也有生物基因庫之稱。

主要景區以桃園的燕子岩絕險頂峰為中心，呈放射狀分出五道奇峰，重巒疊嶂，氣勢磅礴。峰與峰之間，是深切的溝谷，五峰相夾的四道溝谷兩面，山嶺千姿百態，古木參天，常年雲霧繚繞，時而聚集，時而飄忽，時而流動。高山嶺上的陽光投射過來，流動的雲霧光彩燦然，不斷形成奇幻的彩虹，所以被稱為光霧山。

每年十月，光霧山的四道狹長的山谷裡，層林盡染。山中其他各色植物也如搭配好的調色盤，各自演化顏色，形成精彩絕豔的紅葉長廊，四道山谷加在一起，足有上百公里。如此集中的紅葉景區，全國罕見。

當地有個說法，峨眉看山、九寨看水，光霧山有山有水。高山溪谷，流水潺潺，每到深秋，隨風飄零的紅葉，墜入谷底碧玉般的溪流中，隨水流飄搖旋轉，一如古詩裡寫的意境：「和煙飄落九秋色，隨浪泛將千里情。」

而且，這山裡還出產大量的野蘭花，春夏時節，寄生在古樹上，隱伏在怪石下的各種蘭花，競相吐蕊，無論在谷底，還是在山頂，到處都飄蕩著蘭花幽香，所以，四道峰谷中有兩道，被命名為大蘭溝、小蘭溝。

瀟瀟暮雨子規啼

我們那天到達時，已是黃昏，又剛剛下過一場小雨，景區幾乎沒什麼人了。十分安靜。我們就信馬由韁地讓朋友開著車子，在景區隨便轉。

車子一駛進小蘭溝，就鑽進了一道樹林的隧道中，低垂的枝葉，不時拂過車頂，枝頭雨露撒滿車窗。搖下車窗，呼吸清潤香甜的空氣，人立刻變得神清氣爽。頃刻之間，山裡各種植物的芬芳都撲入唇鼻之間，因為這兒離我老家很近，很多植物和家鄉的接近，那些熟悉的氣息立即喚醒我童年在鄉間、在山裡經過、摘採過、攀爬過、觸碰過的各種熟悉的植物，他們的名稱都紛紛從沉睡的心頭一一醒來，紛至遝來，這種有點清涼刺激的是黃荊、那種帶有苦味和寒意的是烏桕，這種有一絲清甜的是板栗樹、那種味道滯澀的是桃樹，還有槐樹，那裡是木竹林……讓人應接不暇。

當年的光霧山還沒有充分開發，很多道路還是砂石路，車子開在路上，沙沙作響。黃昏中的美景，遠處山林中傳來的鳥鳴，讓我想起蘇軾的詞：「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瀟瀟暮雨子規啼……。」一切都是那麼契合，那麼應景，感覺有蘇子同行。

車子在爬一道山坡時，我仰頭望去，發現山上的木葉紛紛飄落。但奇怪的是，竟有數片不是向下飄零，而是相上旋舞，我好奇地問同行的朋友，他告訴我，那向上飛的可不是樹葉啊，那是這山裡特有的一種蝴蝶。原來他們是活的！後來我查資料方知，這是光霧山裡特有的一種枯葉蝶，牠們的翅膀顏色和秋天的樹葉非常相似，混雜在一起，讓人分不清楚是蝴蝶在飛，還是樹葉在飛。牠們趁著熱氣流向上空飛去的影子，格外耀眼。牠們越過岩石，飛過一樹紅楓，然後從楓樹的頂上飛上天空，蹀躞翩翩，像在空中跳舞，引人遐思。

光霧山的紅葉，有很多種，楓樹、黃櫨、烏桕，葉子都是紅的，而那大片大片明豔金黃的，其實是一種叫做水青岡的古老植物，據說是冰河時期的孑遺植物。烏桕的紅裡帶有血色，有一種暗紅與深沉。如果和綠色的樹木配在一起，烏桕的紅便有一種淒清和冷豔，但水青岡的紅帶有金色，只有在陽光照耀下，才會顯得紅，它紅得明亮，堂皇，大氣。

車在山谷中靜靜經過，側身看到那溪谷經流的地方，每隔一段，若遇坡坎，水流便形成瀑布，沿著山石洩流而下，形成巨大的水潭。潭水清碧幽藍，四旁紅樹的倒影落在潭中，細浪相激，就成了彩池。近岸處，落葉堆積。據說，池底常有娃娃魚棲息，每到清風明月之夜，娃娃魚會呼朋喚友，發出嬰兒般的哭聲或笑聲，不知情的人，行走谷中，若聽到這聲音，定會周身汗毛倒豎。

樹猶如此

光霧山，曾經是大巴山中的原始森林。據說，當年山裡水桶那麼粗的樹隨處可見，幾人合抱不過來的大樹也滿山都是。

1970年代，山裡有國有林場，主要工作其實就是砍樹。而且，這一砍砍了二十多年。在我讀初中和高中的八○年代後期，還經常可以看見拉著木材的大卡車，轟隆隆地從鎮上開過。一輛接一輛，一輛接一輛，有時候是幾十輛車，綿綿不絕。那時候我經常想，這些樹都是從哪裡來的？拉到哪裡去了呢？前面問題的答案現在是有了，後面的問題，到現在我也沒有找到答案。

幾十年採伐下來，山中的大樹已經砍去八九成了，現在留下的，都是一些小的，或者所處地勢太險要，採伐起來難度太大，被人們放棄了的。

如果那些樹沒被砍掉，現在光霧山的風景，應該更加蒼翠壯美，古木參天，大樹聳立，各抱地勢，互相軒邈，那樣特別的景致，應該不亞於浙江天目山的大樹王國，和西藏林芝的原始森林相比，也絲毫不遜色。

四川的古老樹木，在過去的幾千年裡，一直處在被採伐、掠奪的命運中。從秦始皇修建阿房宮開始，就從四川採伐大樹，所以，才有「蜀山兀，阿房出」的詞句，意思是四川的山都砍禿了，才修成了阿房宮。但阿房宮最終卻沒能躲過兵火的毀滅，「楚人一炬，可憐焦土」。那麼多的參天大樹，可是要生長幾百年、幾千年啊！

在四川，因樹而存留下來的絕世風景，不止光霧山。九寨溝的命運也是這樣湊巧保留下來的，但九寨溝的遭遇比光霧山好。

當年四川省林業廳的伐木工程隊到達九寨溝，本來已經開始準備採伐作業了。正好其中有位工程師，愛好文學，看到九寨溝的風景，滿山彩林，雲蒸霞蔚，一座又一座湖泊，翡翠般地鑲嵌在山谷中。秋雨之後的早晨，雪山銀光閃耀，林間雲霧繚繞，頓覺像進入了仙境。他感覺要是砍了如此美麗的山林，毀了這樣的景致，簡直是毀滅造化之功，無異於犯罪、造孽，怕是要遭天遣。

他趕緊向省裡面打了報告，希望能夠保留這一片森林和風景。而當時的四川省委書記是趙紫陽，他接到報告以後，特別批示，暫停採伐，重新研究。最後還親自前往實地勘察，經過認真地查看和研究之後，叫停採伐作業，幸好不久就改革開放，有了旅遊開發的選擇。

於是這才為四川保留下九寨溝這一人間仙境，有了每年可創造幾十億旅遊收入的九寨天堂。以九寨溝所在的高海拔藏區脆弱的生態，如果當年按照魯莽的採伐計畫，將樹木砍光，沒有了樹木涵養水分，山坡林地很快就會變成荒漠化的土地，河流斷流，湖泊乾涸，人間仙境就此消亡。而當年砍樹換來的那點錢，和今天的旅遊、生態收益相比，更是九牛一毛。

在中國，不知道還有多少風景，都曾經因為當年的愚昧、短視而被毀掉，今天還能幸運留存下來的，實在「此景雖在堪驚」。

孟子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意思是人與禽獸之分別處，在於人性有價值自覺，有知善和行善之能力。在我看來，還應該再增加上一條，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在於有自覺的對美的判斷力和創造力。我曾經在一些場合和文章裡呼籲過，一個國家和地方的官員，不僅要懂政治、經濟、組織、管理。其實還應該懂一些美學，人類的存在不只是衣食住行這些基本的物質需求，人類還有對精神生活的渴望，和對自然、藝術、生活審美的需求，而正是後者，才決定了人之所以為人，決定了人的生活素質。否則，人們終日忙忙碌碌，只為無窮無盡的物質欲望的滿足而忙活，這樣的人生和其他動物禽獸又有什麼區別呢？如果遇到一個美盲當道的時代，將一切自然資源、美麗風光和歷史文化，視為兌現權利和金錢的資源，那是一個國家的災難。

那一回離開光霧山後，我至今再沒有回去過，但光霧山的美景時常進入我的夢境。那些仍然活在山中的美麗大樹，和曾經被砍伐下來，截成一段一段裝在車上，被運往四面八方的樹，和那些明豔如畫卷一樣的山水林泉，都曾經是我夢裡的風景。（寄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