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之門

陽曆七月,暑氣上升,漫漫戈壁灘上黃沙飛揚。我又一次闖進了大西北的荒漠。
額濟納,一個美麗的綠色小城,在內蒙古省阿拉善盟,乾旱少雨,幽靜的柏油路兩旁,花草樹木全靠引水灌溉。我們驅車出城不過半個小時,穿過紅柳林,迎面而來的就是鋪天蓋地的荒野。車行不久,突兀現出一座褐色城門,穿門而入,裡面空蕩蕩一無所有。前幾年來都是坐大巴一閃而過,這次只有司機小尹開小車帶領,可以在空城前停留,甚至還可以伸手摸一下城門上那一團團浮雕般凸起的紅黏土。
小尹是當地人,告訴我這就是一直在尋覓的西夏古城黑城的第一道城門。兩千多年了,怎麼還這樣完好?原來,這裡是通往漠北和西域的要道,也是歷代兵家爭戰之地。元代成吉思汗大軍曾攻克黑城,重修了這道城門,在原來的土城牆上加了新黏土,這座古城門任憑狂風飛沙,屹立不倒。
三連環的拱形城門,當中的最大最高最寬,古代至少可以並排通行兩輛馬車。兩邊的小拱門可以通行小推車和行人。巍峨的城門,空洞洞地面對著更加空曠的戈壁,那份蒼涼,讓人心寒。我忽發奇想,如果拱形的城門對望著天上的銀河拱橋,恰如時空對話,畫面該有多麼奇妙。城門正對著東方,銀河從西北橫跨到東南,如同一道彩虹飛越天際。七月裡在西北銀河拱橋升起的早,晚上十點半就會出現。我等待著,終於拍攝到古城門和銀河相會的畫面。
想當年,古城方圓不止十平方公里,第二天傍晚,我們又一次穿過城門,直奔黑城而去。車過一片枯胡楊林,沙地上沒有樹蔭沒有水,偶見野駱駝在駱駝刺和梭梭草間遊蕩,牠們時而低頭啃吃駱駝刺,時而仰天長吼,彷彿在渴望天降甘霖。
戈壁灘上原來還有不少小城,怪樹林附近就有居延城堡,遠看只有殘牆,一座高高聳立的土堆,恰似一頭仰天長吼的駱駝。
我們來到黑城城堡前,周邊已經被鐵柵欄圍住,主要阻攔野駱駝野馬闖進來,為了保護遺址。
我在鐵柵欄前徘徊,踮腳尖趴到鐵欄杆空檔才看到黃沙掩埋的古塔,無門可入,不覺嘆了一聲。小尹也沒有找到看守人。他在鐵柵欄前走來走去,問我想不想進去。拍攝銀河下的古城是多年的心願。他聽了,就指了指柵欄底下的沙地說從這裡就可以進去。好呀,小尹不愧曾當過兵,有偵查能力。他先匍匐到沙地上,順利地爬了進去,我半躺到柵欄下面的砂石地上,先伸進腿,也麻利地滑了進去。我們一前一後一腳淺一腳深地朝古塔走去,大約半個小時就到了沙丘下。
殘缺的內城牆外面屹立著幾座高大的佛塔,底座雖被黃沙掩埋,看上去依然雄偉。我坐在砂石地上,仰望天空,織女星先亮起在頭頂,銀河拱橋很快就會出現了。
塞北的夜空,淡藍,深藍,墨藍,如水墨一點點漾開,直到銀河拱橋在古塔上空出現,城牆垛口凸顯,塔身圓潤,塔尖昂然,沐浴在銀輝下,無比輝煌。
一分一秒,一秒一分,過去了多久?我站在三腳架前,每隔二十秒按一次快門,從銀河拱橋的最北端,一張張拍攝十來張接片,一直拍到最南端,以便把整個銀河拱橋都完整地收進鏡頭。一個角度要拍攝好幾組,一個小時過去了,只看到銀河拱橋愈來愈高,快要到頭頂了。
我感覺腿已經麻木,坐到砂石地上,讓身心恢復一下。那顆最明亮的織女星依然那麼遙望著古塔古城牆和寸草不生的戈壁灘。
百年,千年,萬年,她遙望了多少年代?最早遙望這片大地的星星是哪一顆?銀河系裡有幾千億顆恆星,兩千年前發出星光的恆星定然不下千萬顆。當星光溫柔地向這一片大地射出時,向這一片大地發出問候時,黑城的紅黏土城牆剛剛夯成,城牆上的飛馬駱駝土塑栩栩如生,方圓幾十公里牛馬駱駝吃草飲水歡快奔跑。美麗的草原姑娘在河邊洗衣拍打羊毛毯,歌聲在水邊回蕩。彪悍的牧人騎馬悠然在羊群旁溜達。
那時,草原上有居延海有黑水河,牛羊成群,水鳥翻飛,黑城就建立在黑水河畔,南來北往的商人雲集,南方的絲綢和瓷器都經過這裡遠達漠北和西域。後人在黑城遺址裡發現過中原的鈞瓷和浙江的龍泉青瓷碎片。
黑城附近有許多衛星似的小城堡。我到過一座居延城堡名為馬駒城,就是著名的大同城堡,裡外兩層城牆,土夯的印痕歷歷在目。當年車水馬龍,現在也是一片黃沙,僅存幾座高大的馬頭牆空對乾涸的古河道。黏土夯實的城牆上佈滿一個個方形空洞,蝙蝠成了古堡的唯一居民,沒有水沒有草沒有昆蟲,也不知蝙蝠靠吃什麼生存。離開時回望殘城,一座駱駝似的雅丹在星光下披上了金色光環,一道道夯印像歲月留下的傷痕,無言地訴說千年滄桑。
兩千多年前發出的星光,走了兩千多年,才到達這裡,誰曾想綠洲已經成荒漠,和星光發出時的情景有天壤之別。
夜風輕拂,黃沙揚起,星途漫漫。光一秒鐘走三十萬公里,兩千多光年的路程,是個天文數字。來自遠古的星光,和古城古塔相遇的一瞬間,桑田——滄海。
今夜星光,來自遠古,孤旅者在茫茫戈壁上和星光相遇,是一種什麼樣的緣分?我彷彿走進了時空之門,奔赴了千年之約。
生命會繼續,時光不會倒流。今夜發出的星光,千年之後來赴約的孤旅者,看到的又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寄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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