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忽略了孩子

外頭豔陽高照，熱風呼呼吹著，醫院窗戶不安分地發出敲撞聲。野火燒了好多天，南加州遲遲不下雨，炎熱的天氣彷彿夢魘。

我到醫院巡房，棘手的病例正等著我。藍尼是個四歲的腎病患者，需要長期服藥與檢查，但時常不回診，偶爾出現，爸爸總是滿身大麻味，遠遠就能聞到，病歷表上寫著他是音樂家，但搞不清是否有固定工作。媽媽身材壯碩，衣服污跡斑斑、邊緣破損，抱著剛出生的女嬰兒，總是一臉疲憊。

她是護理助手，但因為藍尼生病時常請假，已久未工作，收入來源不明。藍尼平時活潑好動，在診間蹦蹦跳跳，我得拿著聽診器追他，怕他出意外，每次看完診，總是心疲力竭，像打完仗。好多個月都沒看到他們，社工也找不到人，日前藍尼的腎病又復發了，全身水腫，出現在急診室，只好緊急入院。

這種惡性循環讓醫院上司關切，病人頻繁住院代表門診治療不佳，影響到指標數據。原本就困難的臨床工作，如今在醫院顯微鏡似的管理下，更教人壓力倍增。

回到家，緊張的心情毫無鬆緩。女兒在廚房興高采烈地烤餅乾，我疑惑地問：「功課寫完了嗎？鋼琴練完了嗎？」

她天真地回答：「還沒，但烤完就做。」我有點生氣，但疲憊地不想跟她爭執，轉身進書房。窗外充滿燒焦的煙味，想到野火未熄，強風又要來襲，讓原本焦慮的心情更沉重。

隔天巡房，藍尼病懨懨地躺在床上，滿臉水腫張不開眼。強烈的大麻味撲鼻而來，只見爸爸坐在椅子上打鼾、媽媽抱著女嬰兒餵奶。我小心措辭，詢問回診的障礙，媽媽急忙解釋，藥房沒有存貨，藍尼又染上流感，腎炎才會復發。床上的藍尼又開始哭泣，病房大麻味嗆鼻，我心慌意亂看完診，覺得問題無法解決。

當天值班的兒科同事提醒我，或許應該聯絡兒童福利局。流感時期，醫院人滿為患，藍尼頻繁住院影響其他病患，也該對家長有所警惕。我很掙扎，雖然孩子時常住院，又不定期回診，但通報可能會撕裂醫生和家屬的關係，也會讓原本貧苦的家庭陷入更大的困境，讓我很為難。

那天回到家，看到女兒又在烤餅乾，讓我皺起眉頭。她興致盎然，喜歡在日常生活嘗試新鮮的玩意兒，但在我這個母親眼裡，都算是浪費時間。她滿心期待地說：「媽媽，要不要品嘗剛出爐的餅乾？」

「沒時間。」我搖頭，語氣僵硬，「功課做了沒？」

女兒笑容消失了，低聲說：「碗盤整理完就去做。」

那晚，我打開電視，野火將社區摧毀成廢墟，許多家庭失去所有。我關上電視，心裡難受，只覺得無能為力。

隔天早晨，女兒已經去上學了，整理乾淨的廚房，桌上放著一盤餅乾和一張小卡片。「媽媽，希望妳喜歡，這是我和朋友的主意，烤餅乾募款給火災災民。對不起，這幾天沒有聽妳的話。」我拿著卡片，心裡像崩裂的拼圖，不知如何拼回。

到了病房，意外看到藍尼的爸爸坐在他身邊，輕輕唱著兒歌，他的聲音低沉溫柔，像個專業歌手。藍尼聽到爸爸的歌聲，笑了。

忽略孩子的不是藍尼爸媽，他們一直陪在他身邊，用自己的方式愛著他。社工和我決定，出院後，不透過兒童福利局，而是改以私下聯絡，以確定藍尼按時回診。那天，我提早下班，等著女兒回家。

（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