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學啟蒙老師─瓊瑤女士

八歲那年，母親參加了一個租書方案，租書公司每周會送來一批書籍供我們挑選。母親為我租了注音版的童話故事和兒童世界名著，如《小婦人》、《簡愛》等書，她自己則偏好文藝小說。我讀完那些有注音的兒童書後，便對母親租借的小說產生了興趣。

我閱讀的第一本文藝小說就是瓊瑤著作的《碧雲天》，這本小說的書名源自於范仲淹〈蘇慕遮〉名句：「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書中三位主角俞碧菡、蕭依雲、高皓天的名字與《碧雲天》相互呼應。

這本小說的故事情節跌宕起伏，主要敍述開朗善良的蕭依雲，和夫婿高皓天原本感情甚篤，但因婚後不孕，在公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壓力下，萌生出向依雲資助的受虐少女俞碧菡借腹生子的念頭。

然而在這過程中，皓天對碧菡由憐生愛，產生感情，逐漸冷落髮妻。依雲無法忍受丈夫愛上別人，而將碧菡逐出家門，隔天依雲雖然後悔，但碧菡依然出走。後來碧菡在外生下一子，由其妹將孩子抱回高家撫養，從此便不知所蹤。

當時我才小學三年級，對男女之間的愛情仍懵懵懂懂。《碧雲天》這本小說沒有注音符號，很多字我還不認識，例如「眸子」的「眸」，我查了字典才知道指的是眼睛。雖然讀得吃力，但扣人心弦的故事卻讓我腦洞大開，彷彿進入了一個新的領域，也記住了那幾句描繪秋景的詩詞。

隨後，我開始接觸瓊瑤的其他小說，如《煙雨濛濛》、《窗外》、《幾度夕陽紅》、《庭院深深》、《六個夢》、《菟絲花》等，每部小說的故事都精采絕倫，讓我沉迷其中，欲罷不能。瓊瑤筆下的人物刻畫生動，感情濃烈，男主角都是英俊斯文或瀟瀟不羈的高富帥，女主角們大都美麗脫俗，蕙質蘭心，外柔內剛，個性倔強。

他們心懷柔情萬縷，不食人間煙火，無畏世俗攔阻，全心全意追求愛情，並具有高深的文學造詣，隨口就能吟詩作詞。當時我被這些愛情故事所吸引，不知不覺深受小說中引用的古典詩詞薰陶，瓊瑤可說是我步入文學天地的啟蒙老師。

十歲生日時，我挑選了瓊瑤的《在水一方》小說作為生日禮物，並模仿書中「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的歌詞，創作了一首小詩。然而這本心愛的小說，卻因借給同學後，被她的母親撕毀了，讓我悵然許久。瓊瑤的小說多次被改編成電影和電視劇，成為影視界的重要資產，我記得兒時在電視上看過吳桓與華真真主演的《庭院深深》，以及江明與陳莎莉主演的《煙雨濛濛》，雖然已是半世紀前的往事，但劇情依然歷歷在目。

每當瓊瑤小說翻拍成電影，我就會央求母親帶我去看。還記得在《一簾幽夢》中，甄珍扮演的紫菱抱著吉他唱著：「一個女孩，名叫詩意，心中有無數祕密……」，歌曲非常動聽，一簾幽夢的意境浪漫綺麗。故事中的男主角費雲帆，成熟多金有品味，儼然美國小說《飄》中男主角白瑞德的化身。他原是情場浪子，過盡千帆後卻情繫感情失意的少女紫菱，萬般甜寵呵護，令人羨慕不已，難怪被讀者形容：「每個少女心中都有一個費雲帆。」

我印象最深的啟蒙小說《碧雲天》，一九七六年由李行導演翻拍成電影，由秀外慧中的林鳳嬌扮演女主角蕭依雲，秦漢飾演愛上兩個女人、內心痛苦掙扎的男主角高皓天，張艾嘉扮演楚楚可憐的代孕女俞碧菡，她還憑此角色榮獲第十三屆金馬獎最佳女配角。

一九七○年代瓊瑤和平鑫濤成立巨星電影公司，製作多部由瓊瑤原著改編的文藝片，如《我是一片雲》、《一顆紅豆》、《秋歌》等片，每逢春節上映。這些電影，多由溫文儒雅的秦漢、英俊瀟灑的秦祥林，以及美麗而富有靈氣的林青霞主演，他們恰如其分地扮演瓊瑤小說中的癡情男女，形象也非常契合書中的角色。

十五歲那年，我看到一篇報導，稱瓊瑤將為某女星量身打造角色寫小說。我心中不以為然，認為應該先有小說，再依據角色特質選擇合適的演員，作者不該向商業靠攏，為捧紅明星而創作故事。懷著一腔熱血，我寄了一封信到皇冠雜誌社給瓊瑤，表達自己的看法，竟意外收到她的回信。

信箋鑲著紅色花邊，信中寫道：

良姿：

文學，是我生命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會比妳清楚它對我的重要性和意義。

我從來不為誰而寫小說，妳看到的是一篇錯誤的報導。不過仍然謝謝妳的來信。

祝快樂

瓊瑤

這封信我珍藏至今，註記著那段青澀冒失卻對文學充滿熱情的少女年華。過了幾年，我看到《還珠格格》電視劇紅遍大江南北，成為一再重播的熱門劇，才了解到「小說影視化」的影響力和巨大商機，昔年我只以文學為尊的想法，實在是太天真了。

大學時，我修讀心理學課程，教授要求撰寫讀書心得報告，同學們大都選擇心理學的專業書籍研讀，我卻想到兒時讀過的小說《碧雲天》，其中描述的家庭暴力、婆媳不和、不孕症、借腹生子、第三者介入婚姻等種種問題和衝突，是很好的社會工作案例。於是我便依據心理學、社會學、社會工作的各種學派理論，深入分析書中的每個角色，並提出問題探討和解決方案。這篇別出新裁的讀書心得報告，深獲教授青睞，得到了九十七分的佳績，可見瓊瑤的小說，也有觸及社會關懷的一面。

隨著歲月流轉，我的愛情觀也日益成熟，明瞭世事多變人心複雜，瓊瑤小說中的唯美愛情，只存在於小說和電影中，現實社會難尋。儘管世人對她作品的文學價值褒貶不一，瓊瑤仍是華人文壇上最具代表性且最賣座的言情小說作家，對文化影響相當深遠。

瓊瑤筆下那些曲折動人的故事，曾經豐富了我的童年，滋養了我的心靈，帶來許多綺思妙想和感動。在我多愁善感的少女時期，她的妙筆生花彷如黑夜中閃耀的星光，啟迪我的夢想，為我展開文學的大門，讓我走向熱愛閱讀和文藝創作的道路。

去年十二月四日，這位傳奇的言情教主終於如雪花般翩然離世，我心中雖有不捨，但並不悲傷難過。因我知她的一生如火花般絢爛多姿，似雪花般飄逸浪漫，留下許多精采的著作，人生並未虛度。她自行選擇告別的方式和時間，只是在實踐她堅信的生命理念，別人無需置喙，唯有尊重。我衷心祝福瓊瑤女士在脫離病累的軀殼後，她的靈魂能自在輕盈地飛翔，安然地在浩瀚宇宙中翩翩起舞。（寄自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