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女人

我坐在客廳電風扇對面的椅子上,H似乎已脫離了英國人的紳士文明教養,成為一個道地熱帶國家的亞洲男人了,他自在地在陌生人面前裸露著胸脯,自如地跟人聊天。我不太習慣一個老男人把慘不忍睹的鬆垮胸脯,直接暴露在我的眼下,離我這麼近,於是在他說話時,我偶爾會像中國孩子對老師說話的樣子,把眼睛低垂下去不去看他。
H是一個船舶機械技工,來自蘇格蘭,曾在一個非洲國家工作過,二十五年前帶著妻兒一家移民到紐西蘭,後來他的妻子去世了,孩子們都回到英國。七、八年前H來越南旅遊,喜歡上了越南,儘管這裡的氣候炎熱潮濕。
H用樸實的工人語言和蘇格蘭口音為我講述,半年前他得腦溢血,差點沒命了,在醫院住了好幾個月。他指著安渾圓結實的後背說,安照顧了他,於是他們成為夫妻;末了,他說了一句:「安是個好女人。」安現在為他做一日三餐、洗衣、騎摩托車帶著他遊逛。
第二天,安透過電腦的自動翻譯軟體,對我講述H的複雜經歷。H在越南有七、八年,曾有一個越南女友,那個女人把他的錢拿去開餐館和旅館,錢用光後,就把他當成像一件穿破的舊衣服給扔掉,這是一個典型年輕美貌女人騙癡情老男人的故事。H因氣惱絕望而發生腦溢血,在醫院裡躺了兩個多月,近乎半癱。安一直出於同情和憐憫照顧著H,幾個月前他們正式成為夫妻,因為安覺得他太可憐了。
那是中午,H在睡午覺,客廳只剩下我和安,「他在經濟上對妳應該有所幫助吧!」我悄聲地問安,彷彿H會偷聽女人的閒言碎語。安的描述讓我難以相信,她僅僅出於同情而拯救H。我不太相信在這個以物質和金錢為宗教的時代,還有自我獻身的聖女,即使她出於同情,也應該想到一些金錢回報。
「哦,」她停頓一下,昨天那種女強人的神態消失了一會兒,安說:「這棟房子屋頂的維修,以及上面一層樓改建費用是他支付的。」
「那就對了。」
安肯定也考慮過她結婚後可獲得的利益,他們的婚姻不會出於男女之間的情愛,可能是一種關愛。不論他們出於什麼目的結合在一起,雙方都從婚姻中受到利益,H不用孤獨一人面對衰老和疾病,獨自一人咀嚼著冰冷的飯菜;安能夠從H的退休金中獲得一些物質利益來幫助她減輕一人承擔生活的重擔,互幫互利,這也算是人類一種良好的組合吧!人們在利他的同時也在利我,安不是一個假扮的利他主義者或聖女,她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女人。
在我住民宿的四天內,前三天只有我一個住客,安似乎把我當作民宿的獨生女和她的家人,所有的關注都投給我,對我吐露她的生活,述說對新來越南客人的不滿,上市場時常也順便替我購買蔬菜水果,我可以像在自家一樣晚上炒點青菜,對待我如同家人一般。
有些旅遊過越南的人告訴我,越南人不喜歡中國人。有一天我在一個藝品小店,與女主人交談甚歡,她一直以為我是日本人。當她得知我是中國人時,便脫口說:「很多越南人不喜歡中國人,說中國人不好,我去過中國,其實大部分中國人是友好的。」她這麼對我說,好像是特意表現出她對我友好的一面。
在西貢的一個小旅館,我遇到一個中國年輕人,他穿著東南亞華人愛穿的花稍襯衣,他對越南人說他是馬來西亞人。我記得一個中國作家說,對待中國周邊那些弱小的國家,每個中國人的骨子裡都有一種天然的優越感,我並不同意這個作家的說法。現在看著這個用花襯衣隱藏自己身分的小夥子,我覺得好笑,不說有優越感,但也不至於要隱瞞自己是中國人吧!
一九七○年代末,中越有過戰爭衝突,中越還有南海衝突,越戰時美國在越南投下燃油炸彈,多少無辜的越南村民被燒死,特別是投下巨大毒性的化學橙劑(Agent Orange),據報導,越南受橙色劑後遺症危害的人數已達一百萬人,他們之中有些人身患癌症而亡,很多第二代出現先天畸形或殘疾,至今不少人仍在病痛中煎熬。
但很多越南人選擇遺忘美國人帶給他們的苦難,特別是年輕人。再說,新一代的越南人為什麼要背負過去戰爭的苦痛,他們要輕鬆地騎著摩托車奔向富裕的未來,美國對越南的經濟支援和投資,使得曾經的敵人成為現在的朋友。
一個年輕的越南導遊在MI SON的山林中,指著美國炸彈炸出的大坑,竟以一種輕鬆的口吻開玩笑地說:「這是美國人快速建造的游泳池。」他還自信地對我說中國的海南島、廣東和廣西原本應是越南的領土。我問他:「越南學校教科書上這樣說的嗎?」我叫他去圖書館查查歷史資料,從漢武帝起,越南曾是中國的一部分,中國統治越南有一千多年,現在的越南人可能是漢武帝時漢人的後代呢。
在會安的最後一天下午,我看到一棟老房子,二樓有半弧形陽台,綠色的門窗面對著街道,黃色外牆已被歲月侵蝕得斑駁陸離,這棟樓似乎跟我一樣飽受炎熱粘稠的空氣折磨,顯示出滿臉的滄桑和疲憊,但它卻散發著一種難以描述的陳舊油畫的美麗。
我被它吸引了,走近看到廊柱上掛著圓牌寫著英文的「Hill Station(山丘站)」,這棟房子一、兩百年前是個火車站嗎?現在它是一間咖啡館,我點了一杯冰鎮果汁坐右邊門的小靠椅上,拿出電子書,讀起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書《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隨著文字我走出潮熱的會安,進入一個冬雨淅瀝寒冷的夜晚。
一個旅人走入一個小站酒吧,年邁的店員正在用蒸汽咖啡機煮咖啡。我聞到了咖啡的香味,是從義大利小站酒吧傳來的咖啡香嗎?不是的,那是我背後的小夥子煮的越南咖啡。(下)(寄自義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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