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聞岸上踏歌聲

今天是我辦理完退休手續後的第一天。昨天經歷的集體退休手續，過程緊迫，身心受到的衝擊，經由一夜好眠恢復了。退休手續，為什麽需要集體又緊迫的辦理呢？這是美國聯邦政府新設的「政府效率部」的最新舉措。

美國聯邦政府有兩百二十萬的公務員，分布在全國各部門中，體系龐大，現在為了縮減開支，精化效率，第一步就是裁汰冗員。

我工作的太空總署（NASA）是聯邦政府各部門中較小的一個，員工需要具有航太科技專長，歷年來也有傑出創新表現，不大可能有冗員，所以同仁們不覺得會受到裁員波及，並沒有對於政府的精簡計畫感到失業的恐慌。

我的工作特長是機器人工程設計，近年來主要參與無人駕駛的太空船設計及測試。NASA現有四款自動太空船，負責向國際太空站定期運送實驗物品及太空人的日用補給，我參與設計的這款預定在今年底首航。

近年來我一直在想，這艘太空船的首航，正值我在NASA工作了三十八周年，首航可以為我的退休畫下一個完美的句點，但是對於NASA這個我投注了大半生心力的大家庭有諸多的不捨，園區的一草一木皆有情，因此為了是否今年底退休而反覆糾結，舉棋不定。

政府效率部的確十分有效率，快刀斬亂麻，立出奇招，於川普總統一月二十日就職後的第十天，給兩百多萬聯邦官員寄達了電郵，題名為「岔路口」。電郵內容徵求自願退休，給予的條件為帶薪離職至九月底，然後正式退休照樣領退休金；這段期間不用上班，薪水福利照發，對於原本考慮於年底退休者，以上條件照樣由九月延至年底。

在隨後的新聞發布中，提示這一波自願退休的目標，是希望收到百分之五至十的自願者，若未達此數，則下一步是裁員。公務員們面臨這個岔路口，有點「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意味。

收到這封電郵後的前兩天，同事們諸多存疑，因為這個條件太優厚，而且前所未聞，史無前例，可能有詐，懷疑其可信度及可行性。

NASA的航太工程師沒有退休上限年齡，我們何時要退休是自己決定的，七、八十歲還在上班的同事有許多位，我曾經問過一位已經退休的前輩，如何決定何時退休？他説，時候到了妳自然會知道。如今收到這封電郵，我慎重評估現況，本來也是為了是否今年底退休而舉棋不定，現在美酒就在眼前敬著，此時不飲，更待何時。

此後的進展即十分快速，正在進行工作交接等待下一步指令的時候，忽然接到人事部門發來的電郵，電郵提醒兩天後，在預定的下午三點至五點，請到人事處辦理「下太空船」離職切割手續，請清理電郵信箱，交回筆記本電腦、公務護照、公務信用卡、辦公室鑰匙以及識別證。也就是說，兩天後的下午五點之後就開始帶薪離職，不再進入NASA大門，這就是在文章開頭提到的集體又緊迫的退休手續。

於是，眾人在預定的兩個小時内，到了人事處的指定地點，在一間大會議室中，長條桌子排成凹型，依序到每一張桌子前交出回收物品，收件者在列表上簽收，最後一張桌子是關於NASA將要為我們特製的榮休牌匾，問我在牌匾上要如何署名？製好後寄達何處等，全部手續辦完，步驟緊凑，效率奇高，大功告成，恭喜榮休。

踏出人事處大門，微風拂面，輕鬆與失落的感覺湧上心頭。

在這次特殊的集體緊急退休之前，以往的退休者，循例都會不慌不忙地寫一封告別電郵，文情並茂，語重心長，依依不捨地以電郵寄給長長一大串歷年來共事的同仁，我們也都回郵稱讚他是何等的好同事，恭喜他已完成大業，預祝他享受退休生活。

但是這次的集體退休，來得如此急迫，分秒必爭，我無暇寫如此的感性告別電郵，只能在交回電腦前數分鐘，草草寫了幾封電郵，分別寄給幾位心頭上的摯友同事，告知今後的聯絡方式。

出乎意料的是，他們的回郵並沒有尋常的恭喜榮休等體面話，而是以「oh, no!」開頭，至情至性的為了我離去而感到失落，失落了多年共事的亦師亦友。

還有幾位我來不及通知的同事，聽到鄰座的同事說我要退休而發電郵來，感激曾經與我共事獲益，這幾位中最令我意外的是克里斯。

克里斯是太空艙閥門專家，太空艙閥門在整個太空船設計中是很小的一部分，因此與我的互動不多，但是非常重要，不能有故障，我對他的專業十分敬重。克里斯是典型的航太工程師，寡言踏實，來信中只樸實簡短地寫著：聽説妳要退休了，我很難過。

卡爾負責機艙外平臺的運載設計，也是寡言踏實，其實我們這些航太工程師，大多數是不善言辭的。在我正要打包裝箱收拾私人物件時，卡爾及時趕到，他説，我幫妳在這個辦公桌前照個相留念吧！我在此工作多年，不曾想過留影，卡爾在這個關鍵時刻，替我在職業生涯中留住了最後一瞥。

離去時，一抹早春的向晚斜陽，冷冷地照在空蕩蕩的停車場，映著三十八年的朝夕晨昏，適才即將離去的時刻，老同事們真性情的道別，恍惚中，我感覺孤身在一艘即將起錨、靜靜離岸的小船上，忽然聽到老友向岸邊走來送別的歌聲，意外的，不捨的，腦海中響起了唐朝詩人李白的七言絕句「贈汪倫」：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寄自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