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燒著的時候
外婆正置身於火中,外婆正被死神砌造的柴焰焚骨化肉每根神經燒得成碎成灰。我想著外婆那清瘦多紋路的臉上總咧著巨大的笑意,彷彿這世間的惡意可以被那深冽的皺紋抵銷幾分。
我巍巍地挾起一支菸,像是借取外婆最後一星的肉身之火燃醒菸頭。外婆,我摀著眼哭泣不出聲地說,外婆我不是祢那樣強悍如鐵的女子。外婆可不可以分給我一點點祢的強大,一點點就好。
我還有著想要以命護衛的事物,我還想要戰鬥,我還想要活。
司儀叮囑,待棺木推進火爐之際,全部的人得撕開喉嚨大喊外婆之名,喊火來了喊快跑喊外婆快跑。我們一票烏衣鴉羽兒孫扯開喉管睜大眼翼,嘶喊著眼看著啊外婆要被燒著了──
周孫澤鑛!火來了!快跑!
周孫澤鑛!火來了!快跑!
周孫澤鑛!火來了!快跑!
火來了火去了,撿骨師溫和地向我們展示剩下的外婆,小半張桌子的雪白骨碎,像是枝椏最纖細端梢凝結的初春的糖霜,像是雪花水晶球裡一些些寧靜無忮求的珊瑚骨骸。舅姨們和母親先行,一人持一柄細銀鉗,揀起一小塊的外婆。──媽媽,妳要住新房子囉!列隊推行至近處,我偷偷覷向母親的臉,母親極為平靜地揀起一塊她母親的骨,靜得不形於色。
輪我上前,我以顫弱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施力,怕碎了外婆怕掉了外婆,我將那一小掂匙雪糖般的外婆放進骨罈甕底,想起曾經去過的遙遠的小島彼端那整片細白如糖晶的沙灘,日光的顏色從指縫間瀝漏而下,每一次撈取,都是一場微小的雪糖貝殼雨。
而我沒有對外婆說的是,等我也燒著的那刻來到,我也會在木裡也會在花裡,我們將在無舟無櫓的彼岸花盛開之岸相見。到了那樣的時候,所有的重逢僅僅是為了完整各自更龐然更微渺地獨活,而獨活一如獨焚,一如那巨大沉默、失卻所有被汙損的語言,緊緊擁抱著深藏於灰色的胸膛深處的光潔心的林中之象,在足以凍結整座森林的無焰的參天大火之中,消亡靜死,重獲新生。
外婆燒著的時候,籠罩於雲燼的森林中的大象亦靜靜地焚揚為鴿灰色的雨。一如從未死去,一如不曾復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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