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寧大哥、瘋子法蘭克

在美國的第一份工作,任IBM紐約州東魚殺鎮(East Fishkill, NY)初級工程師,與我同辦公室的另一名工程師名叫卜薛,這傢伙很賊,我還沒報到,他就說服老闆,將他正在設計卻屢屢失敗的「測試器」交給我完成。
此人還幹了一件很不地道的事:我初來乍到,急需買輛二手車。卜薛先生向我示好,說他正好有輛狀況很好的舊車要出售,大家是同事便宜點賣給你好了,我不知就裡一口答應。買來那輛道奇牌車子破到離譜,公司同仁們都知道,丟它在路邊都沒人撿,居然還收我許多錢。
我和實驗室資深技術員法蘭克(綽號「瘋子」)在餐廳閒聊,他問:「聽說卜薛到處說他的破車以高價賣給你了,多少錢?」據實以告,法蘭克聽後嘆氣說:「唉!初來美國的人,免不了要當幾次sucker(冤大頭)。」
卜薛的破車不時出毛病,開到高速路上突然熄火,再也打不著,慘狀連連。卜薛還嘲笑我,因為你是個笨中國佬,天生不會開汽車,竟然把好車開壞。每一回出事多虧法蘭克及時開車到現場救援,直到我買了一輛新的VW烏龜車,方才逃脫這一劫。
卜薛留給我的「測試器」更是無可救藥,它如同一個糟透了的劇本、一篇爛小說。將瀕臨死亡的物件起死回生,需要投下的時間和精力遠遠超過重起爐灶,但是老闆認為這頭怪獸已經耗費過多的時間和資源,草草收場就好。惡名昭彰拖延甚久的大妖怪落在我手中,若交不了差,是否人人就會認為我沒本事?處境相當兇險,開始擔心會被炒魷魚。
與我同時進IBM的壞小子克拉克‧佘若普,每次路過見我面對著那具倒楣的東西發愁,他總沒忘記損我:「這個怪物(monstrosity)還在這裡呀!它是不是長了很深的根?」某日又在實驗室悶頭苦苦思索,憂心忡忡,聽見有人用中文說:「怎麼還對著這個醜東西發愁?」
抬頭見到南寧大哥站在我面前。南大哥是台大學長,比我高三屆,留學美國很快就拿到博士學位,在IBM紐約波啟浦夕(Poughkeepsie)的研發部門任高職,是一位「發展工程師」(Development Engineer),我得連升三級,才能爬到那個階位。
南兄很照顧我們這些初出茅廬的台大學弟,與我同一年在IBM上班的同班同學共四人,經常去南寧大哥家中混飯。南嫂的廚藝精湛,大快朵頤之餘,南老大同大家談IBM的種種內幕,如何在美國大公司內出人頭地?其實只要不斷地學習,努力工作堅守本分就好。不必去學那位X工程師,苦心巴結,連董事長發給每個員工的國慶祝文,X先生費心寫回函,說他讀後極有啟發,不久X就升成主管了。
南兄又暢談美國的政治,知識豐富,見解獨到,不少事件的變化,都被他說準了。我喜歡同他綽號孫悟空的兒子混鬧。去南家最開心,每次都獲益匪淺。
南老大到東魚殺鎮的IBM Components Division(零件部門)公幹,一定順便過來看我。這次大概又見到我那一臉痛不欲生的哀戚表情,就說:「哎呀!有那麼痛苦嗎?拿schematics(線路圖)給我看看。」
南大哥仔細研判了線路圖,經驗豐富的他提出幾個可行的辦法來,我一一記下。這時候禍主卜薛從旁邊走過,似乎帶著嘲弄的笑容朝著我這邊看,沒想到「不學(卜薛)」先生見到南學長,竟然很恭謹地向他打招呼,寒暄了幾句。等「不學」走遠了,南寧兄問:「This piece of junk(這塊垃圾)是誰設計的?」
「就是剛才和你打招呼的卜薛。」
「原來是他呀!在U of Kansas(堪薩斯州大學)當TA(教學助理)的時候,卜薛選了我的實驗課,什麼都不懂,學期終了賞他一個B-,那人開心得不得了。」
我依照南寧大哥的建議慢慢摸索,試著找突破點,有了幾個好想法,但是實際執行還得請法蘭克幫忙。私下求瘋子幫我落實計畫,他擺出一臉壞相說:「不知道耶,我又沒上過大學。」這瘋子故意拿翹,談了半天的條件方才答應幫忙,代價是替他買一個星期的午餐。
其實法蘭克的處理辦法就是fudge(矇混湊合),在線路緊要的地方加入可變電阻器(trim pot),使用時操作員多調整幾個可變電阻器就能對付過去。拼拼湊湊的總算完成了第一個任務,「爛攤子測試器」出廠後沒發生過什麼狀況,大致過得去吧!
順利交差,度過難關。南寧大哥是我的貴人,這叫作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另一位保住我飯碗的大功臣是瘋子法蘭克。
IBM發展的集成電路迅速更新,不久我們要設計一系列新的測試罐。這下子有了用武之地,海闊天空,我一口氣完成了三個測試罐,運轉得都不錯。一年後升了一級,薪水也加了不少。
一年的功夫,俺電子線路設計的活計都會了?不瞞您說,技術方面跟著瘋子法蘭克玩玩搞搞,基本上這些把戲都能上手,我當然也看了些書,發現電晶體與真空管的線路設計差別不大。
在台大選修李舉賢教授的電子學,李教授講課認真,一步一步地演算分析真空管線路,那時候我根本沒有用心學,最後以補考過關。來美國前裝整行李,鬼使神差的將電子學筆記放進箱子,沒料到它可真的派上了用場。我就以電晶體替代真空管,比著葫蘆畫瓢,一路分析演算下去,多數問題都迎刃而解。線路設計與分析(Circuit Design and Analysis)算是我的專長,靠著這點子本事在美國混了好幾年的飯。
花花世界紐約市就在不遠,星期五下午四點一過,找個理由出去辦事,一馬當先開車南下,躲過車潮,哈囉「大蘋果」,我來也。生活的重心放在周末,有時候會玩到星期一清晨,才睡眼惺忪的從紐約市開車回去上班,在辦公室熬過疲憊憂鬱的一天。那時體內賀爾蒙旺盛,在紐約市花過不少銀子和時間,都玩些什麼?還不就是約不同的女孩子出來耍,聽音樂看演出、跳舞、親熱等老套招罷了,事過境遷細節也無須贅述。
克拉克‧佘若普與我在相差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都結婚了,原因相同:我們的女友均不慎懷孕。克拉克是天主教徒,雖不很虔誠但是墮胎的事他不敢做。兩家的兒子都在婚禮後五個多月誕生,克拉克的洋小子比我兒子重一磅多,身長多了一吋,他很得意地說:「為什麼你們中國佬生下來就短人一截呢?」
瘋子法蘭克開我們兩人的玩笑,他說:「你們兩個都犯了天主教十誡的第六誡:毋行邪淫。婚禮之前搞大了人家的肚子。唉!哪天我也來試試。」
克拉克‧佘若普板著臉完全不承認有過婚前性行為,他們早已在法院登記成婚,只是正式婚禮辦得太晚而已。聽聽這小子說得多麼漂亮!我們都做了同樣不太體面的勾當,克拉克就善於掌握話語權,把自己說得一清二白、理直氣壯,大小美國佬在這方面硬是有無堅不摧的詭辯傳承。
兩年後,這份工作已經不具挑戰性,薪水還算可以,妻子不工作,靠一份薪資養育兒子很難存下錢來。同學們紛紛回學校繼續深造,小劉(劉兆漢)都拿到博士學位在伊利諾大學電機系當助理教授啦!我就這樣在「東魚殺鎮」終老一生嗎?
換一份工作多存些錢再做打算,不久找到了新工作,薪資加碼了不少。匆忙離開「東魚殺鎮」的IBM,行前沒來得及和法蘭克一聚。新工作穩定之後我打電話給他:「法蘭克瘋子,是我,已經在這裡上班了。」
「你在哪裡上班?」
「德頓俄亥俄(Dayton Ohio)。」
「啊,俄亥俄!那裡的女孩子比紐約的漂亮多了,對不對?」
「你在這裡住過?」
「從來沒去過,哈哈!我只會做無止境的性幻想,壞習慣。」
胡扯了一通,我才說出我真正想告訴他的:「瘋子,我真的很感謝你在實驗室傳授的那一套,幫我解決了那個令人頭疼的大妖怪。」
「算了!你是個碩士,我又沒上過大學。喂,聽聽我的新笑話。」
我問他最心儀的大安妮,近來和他怎麼樣啦?
「別提了,那是一場悲劇、一幕慘劇。我還有一個更勁爆的笑話,一個三十六歲的處男……」
「三十六歲的處男,這是在說你自己嗎?肯定精采。」
「哈囉,請你閉嘴,我正在講笑話。」
後記:
二十多年後,我轉行拍電影,籌募經費是獨立製片最大的挑戰,每一部影片都要低聲下氣地向投資者乞討,多數相應不理,就是那種沿門托缽的勾當。一九八七年,我赴加州籌款(別名:要飯),老哥兒們南寧博士已轉往舊金山灣區工作有年,他很熱心地為我找來十多位可能的投資人,我在會上放幻燈圖片,介紹下一部電影的拍攝計畫。
離開「東魚殺鎮」後,一直與南公(後來我們稱他為「公」了)保持聯繫。二十年後重逢,他看來容光煥發,想必是事業蒸蒸日上,一切春風得意。我們談起當年在IBM的趣事,忘了還有其他的來賓在場,說著說著便止不住地相互仰首爆笑、傻笑。
南公在IBM公司的貢獻良多,早已升任階級最高的工程師。
電影完成了,累到精疲力竭。後來想起該打個電話給南公致謝,兼報告近況。但萬萬沒料到,某日接獲某IBM老同事的電話,告知南公罹患咽喉癌,發現時已進入末期。不久之後,他離開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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