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彘怨仇錄

這件事情，要從J不吃豬肉講起。

J不吃豬肉的原因無關宗教信仰，純粹來自童年創傷。他母親曾數度將已變質的豬肉，料理得香噴噴上桌，吃到他上吐下瀉，使致成年後每上餐桌，他聞豬肉色變。

約在十五年前的春節除夕，我作為與J合作多年的策展人，相約幾個聯展藝術家吃午飯小聚，藝術家T介紹了一家位在舊金山東灣的江浙菜館，大廚的太太與T有點交情，半年前大廚盤下該餐館成為老闆。

每人討論著點一道個人最愛的菜，湊一桌相互分享。J提到自己不吃豬肉，但請其他人隨意，這話正巧被出來跟T打招呼的大廚聽見，於是問J，是否因信伊斯蘭教才不吃豬肉？J說不是，就是純粹不喜歡而已。

大廚打完招呼後，隨即從廚房給每人端來一小碟醬香色豔的滷肉，說是請大家嘗鮮的招牌菜。J說他怎麼看著這肉像豬肉，大廚卻告訴J：「這絕對是你可以吃的。」我也覺得，那很像去掉了肥肉的東坡肉，雖已被料理到香得聞不出是哪種肉的程度。

J又再次半信半疑地確認，大廚只說道：「放心吃吧！我保證你滿意。」終於看著J吃下那塊肉後，大廚問他好吃嗎？J對他點點頭，說了一句「挺不錯」的場面話。大廚此刻得意洋洋地說道：「所以豬肉才沒有你想像得那樣不好，我希望我的手藝可以扭轉你對豬肉的偏見。」

J當時說不出話來，幾秒鐘過去，J摔了筷子起身，說這頓飯他不吃了。臨走前對大廚說：「因為快過年了，我不好發脾氣罵人，但之後一定罵你一輩子。」當時我並不知道，J對豬肉的厭惡感有多麼嚴重。

J的太太是美國人，針對此事幫他寫了一篇英語抗議文，貼在著名商戶點評網站所囊括的那家餐館評論欄內。Y網評公司於二○○四年崛起於舊金山，推出免費商戶點評網站，涵蓋登記有案的商家店鋪。註冊用戶可自由點評、分享交易經驗並給星級評分。商家也能認領店面，如同經營社交平台自行管理，且完全免費。

規模本來很小的網評公司，卻意外發展成為饕客們的餐飲指南，不過平台僅接受英語評論，在華人圈內一直未獲廣泛注意，尤其對語言程度有限的華人業主、包括這位大廚在內，從來不知有這麼一個平台。

餐館讓大廚接管了三年後，發現顧客未如他預期的增多，決定將生意轉讓，同時物色較旺的開業地點，另起爐灶。

一個潛在買家看過地點及設備後滿意極了，約好哪天過目合同，卻又在不到一天內，突然打來一通電話說要交易喊停，買家說：「你的餐館，在網上有個關於誘騙顧客吃豬肉的英語負評，底下很多人留言。你得去把它處理了，最好讓貼文抗議的人自動刪除，這樣連帶所有討論都會一併消失......」

憑藉群眾的口水貼文發家的Y網評公司，愈來愈出名，評論不僅變得具公信力，殺傷力也是不小的。大廚這才從買家的口中得知，他的中餐館在Y網評平台幾年來處於等待業主認領的無主狀態，卻充斥著「英語世界」的各方顧客評語，有好有壞，他都渾然不知、更遑論去即時回應或辯解。

大廚原以為這買家存心找藉口殺價，未料越說越感到對方決心撤退：「負面評論絕對影響我這頭接盤，我打聽過了，就算換了餐館名和電話，但因為地址不變，那些累積下來的評論都會一直跟隨下去，我還想做美國人生意呢。」

「我做的東坡肉，全灣區我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那顧客不也沒吃出是豬肉，而且還說好吃。更何況他都承認自己不是穆斯林了。」「你管人家是不是穆斯林？吃素的網友，都回應說這事太噁心，這輩子絕不光顧了。在美國千萬不能這樣亂來，你這做法算是買賣不實，那位顧客沒告你，已經算你走運了。」

大廚找來懂英語的朋友幫他網搜、翻譯，才知道多年前他倒貼一口東坡肉對顧客的惡作劇，竟可因一篇巴掌大的作文，讓一樁即將談成、涉及十幾萬美元的買賣瞬間泡湯。

大廚也才赫然發現，這幾年館子裡幾乎都是華人面孔光顧，雖然這在美國司空見慣，多半證明了菜式較傾向於合乎華人胃口。然而，生意遇到瓶頸，招攬不到固定洋人顧客群，跟那則負面評論是否有直接關聯，雖已無法證實，卻可以成為下一個潛在買主所能挑剔和拒絕的原罪。

我也是在T跟我聯絡上，問我要怎麼聯絡到J時，才聽說了J多年前委託他妻子對那位大廚打出的這一拳，終於在多年之後讓人見識到了毀滅性的傷害。後來餐館轉讓繼而交由地產公司代理，經紀幫推了一年，而且最後死活降了價才終於脫手。

至於J，那年他已離婚且回國了，而那個貼評論的帳號持有者，卻是當年為J代筆出氣的美國前妻。據說大廚在轉讓餐館期間，有花錢找人給那帳號直接寫電郵請求刪除貼文，但從來沒有得到回覆。（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