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語淚先流

去年回台灣時，妹妹邀我一同去苗栗，探視我們年少時住過的房子。我們全家曾在苗栗住過兩年，那時我剛上初中，父親調職就任苗栗一個單位的小主管，全家從台北搬遷到苗栗。兩年後，父親又調回台北，離開苗栗後，我從未回去探望過，算算已有一甲子的時間了。

妹妹開車從高速公路下來，眼前盡是陌生的街道，我還自我安慰，年少時活動範圍不超出學校和住家附近，離鎮稍遠的地方肯定不會熟悉。然而，導航器顯示我們離老家已是愈來愈近了，街道卻仍是那麼陌生。

經過一間小學，我看到門牌，對妹妹大喊：「那不是妳念的小學嗎？我們家應該就在這附近了。」妹妹在學校路旁停好車，左看右看，猛搖頭，景物全非，完全無法辨認。

徒步走到老家地點，一看，我的眼淚差點蹦出來，房子牆壁爬滿了蔓藤，屋頂破舊坍塌，大樹鬚根一條條從屋頂破口垂入房間內，整幢房子已被植物吞噬，四周圍著工地鐵皮圍牆，牆上貼著「危屋待拆」的公告。原本漂漂亮亮的小洋房，怎麼會變成這個模樣？

我們從小就住台北，公務員老爸分配到一幢公家宿舍，日式木造房子陰暗老舊，走在抬高地面的木地板總會吱吱作響。每年颱風來臨，不是水淹上地板，就是屋瓦被掀掉，老爸總有修不完的工作要做，我們小孩卻覺得驚奇、興奮、好玩，追逐嬉戲，生活無憂無慮。

搬到苗栗這幢小洋房後，頓覺驚豔無比，灰色水泥牆堅固牢實，不再有房柱或木板吱吱作響的聲音，房門和窗框漆著寶石綠色，賞心悅目，四周圍一大片綠色草坪。台北日式宿舍建築每個房間四通八達，毫無隱私可言；小洋房裡完全不一樣，我和妹妹住一間榻榻米臥房，隔壁的榻榻米臥房屬於兩個哥哥，爸媽也有他們自己的房間，可以關房門隔離，我們不再與爸媽同睡一床，而且男女有別，真是太奢華、太舒適了。

水泥房冬暖夏涼，不似台北的木屋宿舍夏悶冬寒，對我們小孩子而言，這幢房子簡直就是天堂。家裡飼養的狗兒更是瘋狂，繞著院子狂奔，院裡有防空洞，鑽進鑽出，好不快活。

如今，年少時的天堂屋卻面目全非，我滿懷悲悽，不甘心只站在牆外隔縫窺視，用手強力掰開鐵皮圍牆的門，側身鑽進去，妹妹也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我倆感傷地站在後院，看著每晚埋首做功課的小書房已不見，爸媽住的房間垂掛著千百條大樹鬚根，如今爸媽何在？

廚房牆壁爬滿蔓藤，後門仍半開著，以前，我們天天從此門進出，跨上停放在後院的腳踏車騎車上學，年少的我們總把紗門開得乒乓大響。以往，我愛爬上後院的防空洞頂端，高高站著，遠望籬笆牆外的遠山，幻想著長大後去山裡找師父練武功；而今防空洞已被拆除，破碎磚塊堆積一旁，遠山也被大樓完全遮蔽，年少的夢何在？忍不住潸然淚下。

我聽說，數十年前，老爸工作的單位在政府精簡政策下裁撤了，小主管宿舍久未住人，也無單位去維修房子，難怪草木叢生，漂亮的小洋房逐漸被自然界吞噬。父母早已不在，兄妹逐一老去，我的快樂童年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拍照完，我們在巷口找了一家麵店吃飯，順便打聽房子變遷的過程。麵店老闆侃侃而談地告訴我們，洋房對面的日式房子原來住著高農專校的校長死了，房子被拆除重建；小洋房因久未住人，逐漸成了眾人丟放垃圾的汙髒場所；然後，政府官員前來勘查隔壁的糧食局倉庫，認定其為歷史建築將予保留，緊鄰的小洋房卻難逃被夷平的後果。我的心揪了一下，以後連悼念之地都沒了。

吃過午飯，我們決定去拜訪我曾經讀過的女中，然而手機內谷歌地圖怎麼都找不到，我憑著記憶在大致方向尋找附近的學校，原來學校已改名為男女合校的國中了。一到校門口，那熟悉的鏤空花磚和圓形裝飾的大門赫然出現眼前，我激動得無法言語，雖然附近的稻田已蓋滿高樓大廈，學校原先的建築卻完全沒有變。我想登上二樓看看自己曾經上課的教室，樓梯口卻有鐵柵欄深鎖，只能悵然回頭。

操場仍是當年的操場，當年我們每周下午在體育老師帶領下學跳土風舞，個個跳得臉頰紅潤，全身香汗淋漓，卻是快樂似神仙。校慶時，全校同學在操場舉行閱兵典禮，我是那神氣活現的總指揮官，練出一副大嗓門。

童軍課把操場當露營地，生平第一次住野地營帳，興奮地與同學嘰嘰喳喳聊整夜，早晨起不來，野外烹飪比賽變得一塌糊塗，嘻嘻哈哈地度過了那讓人回味無窮的少女時光。

我們也曾在操場搭戲台，扮演梁山伯與祝英台，我是梁山伯，大明星唐寶雲妹妹是祝英台，我倆在台上瘋瘋癲癲地唱著當年流行的「樓台會」黃梅調，然後突然聽到台下有人喊「梁山伯要跌倒了」，我馬上站穩腳步停止瘋癲，幸好沒跌下戲台。事後兩人笑得前俯後仰，回味無窮。

望著一片綠草的操場，曾經疼愛我的女校長在哪兒？當年，她帶著我們騎腳踏車專程去拜訪教會的美國修女，糾正我們的英語發音。我後來轉學到北部中學，英語老師驚嘆我竟講出一口美式口音的英語，我懵懂無知，什麼是美式口音英語？以後環境的影響，又讓我回到台灣口音的英語，不禁惋惜嘆氣。

妹妹後來在北市高中聯考試題圍場中，碰到女校長的小兒子，告知校長患了失智症，我和妹妹特地去探望，校長竟然還記得我的名字。她的小兒子已是堂堂大學教授，他告訴我當年住在學校操場角落的校長宿舍，每日上下學經過女校圓形大門的廳堂，總看到優良學生名人榜貼著我的照片，因此對我的印象特別深刻，多美好的女中學校生活回憶啊！

提到優良學生名人榜，讓我聯想到與我同列名人榜的另一位女同學。當年，全縣初中理化科競試比賽，我與她兩人懵懵懂懂地同列全縣數十所中學的榜首，校長興奮地在早晨朝會上宣布喜訊，我倆事後成了學校至寶。

後來，我們都考進北一女，而且是同班同學，然後快快樂樂地畢業，升大學、結婚、生子。我出國留學，她嫁入國內高官家成了貴婦，子優女孝，家庭幸福。不料，數十年後，在眾人驚愕下，她得了憂鬱症而自殺身亡。我腦海裡一直存著她中學時容光煥發的美麗笑容，快快樂樂的女孩怎麼會得憂鬱症？我百思不解。

大樓仍是當年的大樓，女孩們的咯咯笑聲仍在耳邊響著，此時的我卻已是白髮蒼蒼的老嫗，「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我心中淚水直滴，為死去的父母和故人，也為我逝去的青春。（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