鳶尾花

我心儀鳶尾花有很長的時間，但是第一次看到自己栽種的鳶尾開花了，卻有點措手不及。

那是十二月初的時候，應該不是鳶尾開花的季節，或者說不是我預期的季節，一個大大的花球，兩片紫色的花瓣倒垂，其餘的三瓣卷曲形成一個花穹，白中帶黃的花蕊在花穹中探出幾縷，有幾絲「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澀，我好像在無意中窺見它的美麗。

鳶尾花的拉丁學名是Iris，源自希臘神話中的彩虹女神伊里斯，她是眾神的使者，負責在天與地之間傳遞信息。

傳說她的足跡所到之處，就會綻放美麗的花朵，因此鳶尾花象徵著溝通、希望和好運。中文得名是因為花瓣的形狀像鳥的尾巴，纖細而優美，而另外一個名字「愛你死」，則極其俗氣。

從西方到東方，從蔚藍色的大海邊到黃沙滾滾的沙漠，人們都可以找到鳶尾花的蹤影。鳶尾有三百多個品種，在各種氣候條件各種土質都可以生長，不需要太多的照料。不同顏色有著不同的花語，藍色象徵希望與信任，紫色象徵智慧與尊貴，白色象徵純潔和信仰，黃色則代表熱情和友誼。

鳶尾花自然在文學作品，詩歌和繪畫裡占有一席之地。文藝復興時期，鳶尾花成為許多藝術家的靈感來源，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梵谷（Vincent Van Gogh）等藝術家都曾創作以鳶尾花為主題的作品，其中梵谷的《鳶尾花》最為人熟悉，畫作色彩鮮豔，充滿生命力，被認為是後印象派的傑作。

一九八七年該畫以五千三百九十萬美元成交，當時創下世界最貴畫作的紀錄。如今人們可以在洛杉磯的蓋蒂博物館瞻仰芳容，讚嘆梵谷舉世無雙的才華，但少有人去探索梵谷作畫時的心境與動機。

梵谷在一八八八年精神出了問題，隔年自己住進了法國聖雷米的聖保羅一家精神病療養院。在療養院的花園裡，他觀察並描繪了周圍的自然景色，其中就有這幅著名的《鳶尾花》，可算是他對自然的敏銳感知以及透過繪畫尋找心靈慰藉的一種努力，或者是藉著畫作對死亡、輪迴和靈魂解脫的某種思考吧！梵谷的身體困在療養院，靈魂困在疲憊的身體裡，但周遭的大自然卻給他一絲平靜，以及療癒的盼望。

在這幅畫中，梵谷以極具個人特色的對比色和強烈的筆觸來描繪鳶尾花，深藍色的鳶尾花似乎在畫面上跳躍，大片的藍色像波浪一樣流動， 而鮮綠色的葉片以旋轉的方式交錯生長，似乎要從畫紙上跳出來。背景是溫暖的黃色土壤，對比藍色鳶尾，使畫面既充滿衝突又和諧。

最為引人注目的是一朵孤獨的白色鳶尾混雜在一片藍色之中，可以解讀為梵谷對自由或自我認同的渴望，因為當時他周遭的社會不能接受他，讓他異常孤獨並格格不入，割下耳朵的舉動更是駭人聽聞。而周圍大片的藍色則是他內心世界憂鬱和孤獨的象徵，也暗指梵谷的掙扎。

鳶尾花的自然生長象徵著生命的韌性和希望，而扭曲的葉片和濃重的色彩則反映了梵谷內心不安。畫中的鳶尾雖然美麗，卻顯得有些狂亂，表現了他在理性與瘋狂之間的掙扎。

從認識鳶尾花到想到栽培種植，中間過了好些年頭。這些花有的是我在網上購買的，但大多沒有存活，其餘的是我從社區鄰居要來的。

喜愛鳶尾花，與一位名字叫Iris的才女有很大的關係，她就是張純如，凡是華人應該都知道，她屬於華人中的翹楚，不應該被忘記。她最著名的作品《被遺忘的大屠殺：1937南京浩劫》於1997年出版，揭示了南京大屠殺的殘酷真相，在西方世界引起廣泛關注，但也因此毀了她本來應該是有更大成就的人生。

她的一生充滿了激情、堅韌和悲劇色彩，而她的英文名字Iris似乎也在某種程度上，與她的人生經歷和寫作風格在冥冥之中有微妙的呼應。

鳶尾花所象徵的勇氣和正義，是美國華裔作家張純如一生所追求的核心價值。人是健忘的，或者刻意，或者無心，但她卻不畏強權，敢於揭露被遺忘的歷史真相。《被遺忘的大屠殺：1937南京浩劫》（The Rape of Nanking： The Forgotten Holocaust of World War Ⅱ）出版後，她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壓力，包括右翼勢力的威脅和質疑，但她依然堅持自己的立場。

張純如的寫作不僅僅是記錄歷史，而是為沉默的受害者發聲，試圖讓世界記住那段黑暗的歷史。她是一位歷史的「使者」，她的作品將歷史的真相帶入大眾視野，填補了西方研究二戰亞洲戰場的空白，也促使西方學界更加重視這段歷史。

就像梵谷畫作那朵孤獨的白色鳶尾花，在張純如的生命歷程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這種孤獨的影子。她身為一名華裔女性作家，在美國社會和出版界並非主流，她的研究領域也並不被所有人接受。

她長期承受著來自外界的質疑和爭議，同時也因深入研究戰爭暴行而承受沉重的心理壓力，因此患上了抑鬱症，最終在二○○四年選擇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雖然美麗，但鳶尾花同時它也代表著憂鬱和哀傷。張純如的文字同樣兼具優雅與沉重、激情與悲愴，她的寫作風格直擊人心，她的語言既富有文學性，又帶著強烈的情感衝擊力。在《被遺忘的大屠殺：1937南京浩劫》書中，她不僅講述戰爭的殘酷，還展現了人性的掙扎、希望與救贖。就像鳶尾花的對比強烈的色彩，她的作品也在黑暗與光明、憤怒與希望之間尋找平衡。

鳶尾花有時象徵死亡與重生，在歐洲文化中，它常被用於墓地和紀念碑，以表達對逝者的哀悼和記憶。張純如的書正是為了紀念那些在南京大屠殺中被殺害的無辜生命，並透過揭露歷史真相，讓這段被掩埋的記憶重生，使世人銘記歷史教訓。

張純如的英文名字是她父母在她出生之前就取好的，因為其父親熱愛希臘神話，而中文名字則是她母親的願望，寓意純潔、天真。與此同時，Iris還有眼睛虹膜的意思，幫助人們看見世界。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在她短暫而璀璨的一生中，她活出她名字所賦予的所有涵義。

春天已經來到南加州，久盼的甘霖也已經澆透了大地，該是萬物復甦的時候，說不定大火燒過的山崗上已經泛出了嫩綠。

忽然想起T.S.艾略特在《荒原》中的詩句 「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為什麽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呢？因為春天讓人想起失去的過去和痛苦的現實。但開放在瘋人院的牆角，炮火摧毀的廢墟之中的鳶尾花，依舊給人帶來微弱的盼望。（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