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房子的歲月痕跡

濃黑一字眉，眉下堅定、自信、深邃大眼，直逼著你。嘴角似帶一絲笑意，更多的是若隱若現的哀愁及不經意的冷冽。用世俗審美標準的「美麗」形容她，顯得俗氣，她獨特的氣質魅力，令人過目難忘。

墨西哥女藝術家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創作上百幅作品中，有55幅為自畫像。她常將自己框在花、鳥、自然叢林中，或和猴子、貓相伴。車禍後，她淚流滿面、全身布滿鐵釘，鋼條穿越了整個脊椎的畫作，至今仍在眼前浮現，還有許多畫她與丈夫的故事。

第一次接觸她的畫，沉重、鬱悶、怵目驚心撲面而來，當時並不喜歡，畫面讓我顫慄、不安，但卻無比迷惑。是什麼樣的背景故事，能畫出那麼深刻的自畫像？我不斷地尋找，閱讀她的故事及畫作，比較深入了解後，敬佩、尊敬之心油然而生。

多年後，繁花盛開春日，我尋覓至芙烈達的故鄉，也就是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市的科約阿坎（Coyoacan）小鎮。豔陽下，懷著崇敬仰慕之心，排著長長隊伍，進入芙烈達的藍房子（La Casa Azul），她的家有耀眼的藍牆、紅柱與綠窗交織。

藍色在墨西哥文化中，與天空和水連結，象徵自由、靈性、大自然，也有寧靜療癒的意義；紅色是熱情、痛苦，也代表政治立場與革命精神。強烈又矛盾的對比色，激情與孤獨，痛苦和熱戀，正如芙烈達糾纏的一生。

象徵自然、生命力的仙人掌及熱帶植物點綴著小花園，迎面而來的藍色牆壁上，用紅框鑲字寫著「芙烈達和廸亞哥在此生活的家，1929-1954」。踏在曾經有她足跡的土地上，感覺與她如此緊密相連，似乎穿越了時空與她的靈魂在此碰撞。

第一陳列室，展示芙烈達溫馨的家庭照。她六歲因患小兒麻痺，造成右腿殘疾，生病時，攝影師的父親常帶她到鄉下寫生、拍照，觀察大自然。屋內一個顯微鏡及整櫃書籍，引起我的注意，那是父親在她完成一幅風景畫的獎賞。父親從小培養她讀書，以及對科學、自然的興趣，養成了芙烈達對生物、歷史、文學、藝術、政治和時尚等多方面的知識。

16歲時考上了頂尖的墨西哥國立預科學校，準備成為一名醫生，當時只有少數女性有機會進入醫學領域。求學時期，她開始接觸當時墨西哥政治與社會運動，也結識了許多藝術家。

有一張照片是豆蔻年華的她，斜坐在書架旁，表情倔強、高傲地抬著頭，目光深邃望向遠方，似乎在憧憬未來？她的童年雖然身體有殘疾，但開明的父母，充滿愛的成長環境，未來應該是美好的。

1925年，她18歲，命運之神伸出了魔掌。一場致命的交通意外，導致脊椎、鎖骨、數根肋骨骨折，一根鋼管穿透骨盆，造成粉碎性骨折，這場車禍粉碎了她的醫生夢。她曾說：「我一生中經歷兩個重大意外事故，車禍和遇見廸亞哥。」這兩件重大事故的歲月痕跡，深深地刻入藍房子中。

我停留在她的臥室許久，冥冥中似乎看見經歷無數次手術，全身上下裹著石膏，臥於床上的她，在絕望中，尋找光的堅強韌性眼神。她對著母親為她在床頂裝的大鏡子，以及特製的畫架，畫下反射於鏡子中，飽受病痛折磨的自己。

另一個展示間，時光隧道定格於1929年8月21日的一張黑白照片，那是22歲的芙烈達和42歲的墨西哥著名畫家，活躍共產黨員廸亞哥．里維拉（Diego Rivera）的結婚照。迪亞哥被芙烈達的藝術天分所吸引；芙烈達崇拜廸亞哥的藝術才華及革命精神。

在愛情的滋潤下，她畫了《迪亞哥與芙烈達》。她身穿墨西哥傳統服飾，魁梧的迪亞哥手持畫具，她牽著夫婿的手，頭側向迪亞哥，眼神堅定，流露出對丈夫無比的崇拜及愛戀。但是甜蜜結婚照只能定格於那一剎那，苦難的日子才是婚姻的真相。

我曾在她的畫册中，看到她的《亨利．福特醫院》。1932年，她隨迪亞哥受邀到美國底特律博物館創作壁畫，其間她遭到流產的打擊，她將受創的身心畫入《亨利．福特醫院》。畫面核心是躺在病床上的她，天上有失去的嬰兒、象徵痛苦漫長過程的蝸牛，以及懐有身孕的腹腔；地上有枯萎的紫蘭花、冰冷的醫療器械，以及掏空的骨盆腔。

陰間是永遠跨不過的高山，陽間的母親只能用不斷流出的涓涓鮮血，化成細長的紅帶子，奢望彼此能緊緊相連。拙樸、直白，如天真孩子般童稚的畫法，莊嚴又真實、殘忍又苦楚地畫出失去胎兒的準媽媽，她永遠的思念及傷痛。芙烈達不炫耀技法，只用真誠的感情作畫，同是母親的我，看到這幅畫，心在打結，抽痛不已。

廸亞哥風流成性，婚姻在愛情、背叛中交織。芙烈達在依賴、自由、獨立中掙扎糾纏了10年。婚後的傷痕印記，在另一個展示廳展現。

在玻璃櫃中珍藏許多芙烈達的日記、書信，她說：「親愛的迪亞哥，我的愛，我的宇宙。」「你是我所有的愛，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希望。」這時，她畫了《只是掐了幾小下》，1935年。一個身著美麗衣裙、懷中抱著深愛丈夫的她，以及另一個全身發黑、胸口淌血的她。兩個她，被帶有尖刺的仙人掌緊緊地纒繞，無處可逃。觀看畫作的我，心情也隨著仙人掌的尖刺，隱隱作痛。

1939年，她仍在努力維持破碎的婚姻，又用畫筆表達內心的衝突矛盾。她創造了《兩個卡蘿》，一個卡蘿身著歐式洋裝，破碎的心在滴血；穿上墨西哥傳統服飾的另一個卡蘿，手持夫婿的頭像，心臟完美無缺。畫面傳出芙烈達的痛苦吶喊，但表面上，她仍保持神情莊重及自我尊嚴。凝視許久，我無法移動自己的腳步。

在廸亞哥與自己親妹妹有染後，1939年婚姻破裂。但那割捨不下的愛，隔一年，他們復婚了。

這段時間，她的身體不斷地惡化，無數的手術，靠止痛藥度日。但一連串的打擊，並沒有擊倒她，1945年她畫了《摩西》，這幅畫榮獲墨西哥藝術宮雙年展的大獎。畫面的核心，是象徵摩西的嬰兒，代表生命的起源及神性。許多宗教、神話人物，環繞在嬰兒四周，畫面上方出現了太陽，火山、海洋、動物等，下方有受壓榨的農民勞工。這幅畫表達了人類的起源、信仰、多元文化的融合，以及不公平的社會制度，是表達對當時社會現象的反思。

《只是掐了幾小下》、《兩個卡蘿》和《摩西》並排展示著，她用畫筆傳達身體及心靈的苦難折磨，更用她的畫筆關心生命與苦難。她的大我，已經超越身心均遭重創的小我。

身體的缺陷及病痛，並沒有阻止芙烈達對光鮮亮麗外型的追求，衣帽間掛著許多色彩大膽、鮮豔，富有民族風的服飾。現代許多知名品牌，都受到她穿著風格的影響。

1954年，在無數次手術、截肢、生命極度虛弱下，她選擇畫下《生命萬歲》。色彩鮮豔、飽滿多汁的西瓜，象徵生命的豐盛及恩典。在畫面下方，她親筆寫下「Viva la Vida – Frida Kahlo」（生命萬歲—芙烈達·卡蘿）。她用讚頌生命來面對死亡，也是她對世界最後的告別與堅強的宣言。

離開前，我選擇在她的畫室，向她致敬及道別。只見陽光穿過窗戶，灑滿了畫桌，也灑在她用過的畫筆及顏料上。（寄自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