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作人與蕭淑芳

中國畫家吳作人來自蘇州一個傳統藝術家庭，耳濡目染，他從小就喜歡作畫，也自習練出一手好字。蕭淑芳的父親是醫師，叔父是有名的音樂教育家蕭友梅，家中人來人往多是文藝界人士。她從小就落落大方，不但學畫，溜冰還得了冠軍。

吳作人二十歲在中央美院上油畫課時，十七歲的蕭淑芳也在課堂上，兩人並不相識。只是有一天年輕的吳作人經過畫室，看到空空的畫室坐了一個年輕女孩，她正專心在畫畫。陽光照在她的頭髮上，發出微微的金光，此情此景，忽然觸動了吳作人心弦，拿起筆來偷偷畫了一張素描。

他後來知道女孩名叫蕭淑芳，年輕美麗，得過溜冰冠軍，是北京社會名媛，追求的人眾多。吳作人生性靦腆，只有把愛慕之心深藏心中。他開始偷偷畫蕭淑芳，眼中全是她，但她並不知道有人在暗戀她。

他後來到比利時和法國留學，專攻繪畫和藝術教育，在一次畫展中遇到一個美麗的比利時女孩，兩人一見鍾情。女孩的姊姊強烈反對他們交往，她卻逃出去和吳作人閃電結了婚。這時在中國的蕭淑芳，也嫁給一個醫師，生了一個女兒，也就是我的表妹小慧。蕭淑芳後來也有機會出國進修，雖然知道同窗吳作人在歐洲，但像兩條平行線，各自追求自己的學位和夢想。

吳作人學有專長，決定帶著太太回國發展，抗日戰爭早已爆發，他們來到大後方重慶。後來太太生了一個男孩，因病缺醫療，母子皆過世，傷心的他成了孤家寡人。抗戰勝利，他從朋友處聽說住在上海的蕭淑芳離婚了，一聽到消息，他馬上趕到上海。兩人在一個畫展上見了面，歷盡創傷的兩人再度重逢，握手的那一剎那，就再也難分難捨。

那個他曾經深藏心中的倩影，忽然出現在眼前，真真實實地握著她的手，蕭淑芳面對這風度翩翩、溫文儒雅的老同學，正深情款款對著她看，是真？是幻？她有些不知所措，不敢相信這忽然來到的愛情。

後來他對她說：「我們已失去太多在一起的日子，不能再失去一天了。」五姨也感動地回應：「人生是一次旅行，有泥濘有險峰，有黑暗有不順。儘管有過許多曲折和磨難，但畢竟春天總會來，花總會開。」經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她更是被突然來到的幸福感動。他特地作了一首題為「勝利重見滬上」定情詩，寫在扇子上送她，其中幾句「三月煙花亂，江南春色深。相逢情轉怯，未語淚沾襟。」

相愛不恨晚，那年他四十，她三十七。兩位藝術家都崇尚自然，追求自然之美，他喜歡畫熊貓、金魚、黑天鵝等，還西行兩年，專畫駱駝和犛牛；她喜歡畫花卉，各種鮮花，野花都有。兩人有共同興趣，共同語言。1948年，在他們的婚禮上，恩師徐悲鴻贈予兩人的一幅「雙翼圖」上書：「百年好合休嫌晚，茂實英聲相接攀。譬如行程千萬里，得看世界最高山。」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在後半生的日子裡，兩人共同作畫，彼此讚賞。他畫的和平鴿上方加了五姨的花卉，以和平為題。他也用油畫畫了幾幅蕭淑芳的肖像，永遠保留五姨雍容爾雅的神韻。

1989年，我首次去拜訪，姨丈興致勃勃地帶我去看小熊貓，他一臉和善，話卻很少；五姨好客，話也多。五姨送我一張她畫的花，姨丈送我一張熊貓，要離開時，五姨對我說：「要常常回國啊！」

中國對外開放不久，舊金山的石油大亨和藝術收藏家Getty邀請中國藝術家來美國展覽中國的水墨畫。由吳作人領軍，隊友全是知名的中國藝術家，蕭淑芳也是受邀人之一。展覽那天冠蓋雲集，中外人士聚集一堂，對水墨畫完全陌生的美國人，問話不絕。一天下來，年已八十左右的吳作人和蕭淑芳都累垮了。

不知又過了多少年，我回去探望他們，姨丈已因中風坐在輪椅上。五姨拿著一本吳作人傳記送我，要他簽個名，他的右手無論如何都不聽使喚，勉強用左手，瞎寫了字，我們大家拍手叫好，他露出一絲笑容，那是最後一次見到他們。

蘇州吳作人藝術館是吳作人和蕭淑芳的作品展覽收藏之地，兩人曾一起設計規畫，但落成之時，吳作人已過世。1997年，也是吳作人去世那一年，藝術館開幕，身為館長的五姨出席了開幕式。當時她捧著一把鮮花走進熙熙壤壤的來賓中，一隻蝴蝶忽然翩翩飛來，停在花上不肯離去，「作人其來乎？」眾人皆驚嘆。

蕭淑芳在她畫的這幅「蝶戀花」上題字：「斯人已去，此情永存」。他們的愛情始於藝術，也終於藝術。（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