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愛唱老歌

▋父親記憶中的童謠
大過年的,在新冠疫情吹哨人李文亮去世五周年的日子,我的喉嚨痛,而且發燒了。
忽然聯想了很多。為什麼偏偏這個日子生病,又或因為每逢佳節倍思親?經歷了婚喪嫁娶各種土節洋節,依然對故人故土有著難以割捨的眷念,父親不在的新年還是年嗎?
父親原名真耀,家鄉老人無論寫信或見面都喜歡稱他「真耀哥」。一九二八年農曆正月初二出生,屬龍,雖然證件上生日是按陽曆,但其實初二才是他最開心的日子。
我還記得他說過,從小他就不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孩子,最初學識字、認字塊時他常常認錯。他的母親和大哥笑他傻,說他貪玩,常掛嘴邊笑他「肚臍眼深,好吃又懶做。」他很不服氣地嘀咕說:「我沒有吃什麼好東西,蘋果、香蕉在水果店行掛著招引顧客,我走來走去,也就是看看而已。」
當時,他父親有個小店鋪賣點雜貨,但也沒有什麼好東西玩,童年時他就玩跳房子、踢毽子、打珠子。逢年過節總有些花生、瓜子、酥糖等零食,娘放在木櫃子裡,小小的他站在椅子上輕手輕腳地打開櫃門,櫃門一動有響聲,用手輕輕往上托,就沒吱吱呀呀的聲音了。偶爾發現東西少了,娘只覺得事有蹊蹺,哪知是誰吃的呢?
後來迫於日寇侵略,學校關停,全家逃難回老家,他就讀私塾。再後來又去鄉中心小學讀書。該校離家八、九里,真耀每周六回家拿米拿醃菜,揹回學校再由校廚工代蒸。他學習刻苦,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小學畢業時,有兩名校工到大垸大背塘,敲鑼打鼓放鞭炮,喜報貼到祠堂牆上,此後四房鄉親稱小真耀為「秀才」。
那時戰火流年,生活難以為繼,他母親求人推介他在親戚一家布店做學徒,白天打工,夜晚睡鋪板,早起還要給老闆娘倒夜壺。那時他才十二歲,覺得憋屈,三天就跑回家,死活不幹了。他對娘說,我要讀書。但孤兒寡母,無依無靠,哪有錢供他讀書呢?連大兒子都養不活送出去做養子,下面還有弟弟妹妹幾張嘴要吃飯。
可是做娘的,哪有不心疼自己身上掉下的那塊肉?禁不起軟磨硬纏,娘只好求神拜佛找親戚幫忙。算命先生對他娘說,妳兒子有官命,祖宗墳頭兩團火,一團是文官,一團是武官。娘很信,就一點點地賣了田,東拼西湊借錢供兒讀書,最後家產所剩無幾;後來土改時劃成分沒有被打入另類,免遭禍殃。
真耀竟是一個不認命的人,可以背誦五千多個英文單詞,語文分數最高,數學考試瞥了一眼同桌,難題迎刃而解。幾千名考生中他名列前十六名,以高分考入省高級工業學院土木工程科,享受主食費免繳之待遇,學雜費減半。
遇到繳交副食費通知心裡惶惶,愁眉苦臉去漢口找炎鳳叔借,寫信到上海找中漢三爺借。平時生活節儉穿粗布衣服,很少買肥皂牙膏。有時幫人補習或代考等,換來一張電影票或餐館打個牙祭。同學不知情,取笑他為「夫子」。
再後來,大批青年都響應號召脫下布衣穿上戎裝,經歷槍林彈雨、血雨腥風、冰天雪地的生死考驗,有的人一去不回頭,永遠沒有明天。
父親心底有一種溫暖和愛,是稚氣未脫的小棉襖帶給他的。上幼稚園之前的我,兩歲時被送到鄉下奶奶帶著,沒有玩具沒有糖果,只能與鄰家娃娃們在地上撿東西、玩泥巴、抓蟲子。他晚年時常念叨,孩子太小幼稚園不收,他工作忙無法照管,媽媽又剛做了手術。無奈他只能託人幫忙送到鄉下奶奶家。在送上船的那一刻,我哭叫著爸爸,他生平第一次流淚了。
在鄉下待了半年,回來一口土話。小不點指著天上飛的叫金鈴蟲,媽媽曾學給我聽,笑得止不住。
父親記憶猶新的是做飯時女兒畫他,有模有樣。那會兒我才讀小學吧!最喜歡在廚房看他邊燒飯,還一邊捧著唐詩宋詞朗讀或哼歌,口音濃重。
他回憶少小,受私塾教育背古詩古文,堪比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老先生搖頭晃腦念念有詞,小學生在課桌底下調皮。當年他創作童詩,姑且稱為「五言詩」:「天氣暖洋洋,旅行到村鄉,蜜蜂嗡嗡叫,蝴蝶採花香。」先生還摸著他的頭誇獎一番。
翻看舊照,從年輕到年老,父親自始至終就像是我的精神後盾。從前他一直不想讓我學文科,白紙黑字,跑都跑不掉。那年月身邊多少人挨整,還有打字打成右派的,甚至全家被發配農村。後來,他也漸漸改變了想法,畢竟那個年代已一去不復返。
出版社寄了一套「名人自傳」,看得他廢寢忘食感慨不已。對子女們好高騖遠、顧此失彼,甚至偏激浮躁,他總是搖搖頭,淡然一笑。感嘆等到我這把年紀時,你們也就明白世事無常,知厚薄深淺了。
為給老人家辦理退役優待證,晚年有比較合適的照顧,最好的醫療護養福利院。一早,他催我早點出門,因住在郊區比較偏,車次稀少,他說不然又趕不上,車是說不準的。我連續跑了四趟才算有眉目,老爸嘴裡不說什麼,心裡仍是欣慰的。
美國詩人和小說家布考斯基(Charles Bukowski)的詩句:有時你會寂寞但那並非沒有道理,最重要的是你有沒有能耐, 走過無數火場,準備好在黑暗中,重新出擊。
▋留在故鄉的牽掛與愛
去歲中秋,與老父團聚,這是自疫情後四年來的重要日子。老爸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女兒終於回來了啊!我終於等到妳了,真不容易啊!盼了四年。
雖然這些年,老人家經受了病魔的多番考驗,依然精神抖擻,每天在社區院子裡走好幾圈。有時候鄰居們在園中納涼,看到他推輪椅在院裡轉悠,少婦抱著孩子從桂花樹上摘下兩支遞給他,說是送給老爺爺的。尤其當聽說老爺爺曾經歷過戰火紛飛的年代、穿過死神或地獄般凶險,更是欽佩不已。
讓保母推著他的輪椅一起去湖邊,那是他經常散步的地方,這是自疫情後四年來的重要日子,老父眼睛裡溢出了淚花;陽光燦爛,微風和煦,一個晴朗美好的秋日。
我說你們聽到沒有?園中有人在唱歌呢!有個男生好像在練嗓子,音調熟悉親切,大概是些老歌吧!好像有「康定情歌」,老爸聽兩句就來了興致,緊接著大聲唱了起來:「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雲喲,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喲,月亮彎彎,康定溜溜的城喲。」他喜歡的有台灣流行曲「昨夜星辰」,還有費玉清的「一剪梅」,歌詞唱著「真情像草原廣闊,層層風雨不能阻隔,總有雲開日出時候,萬丈陽光照耀你我。」
在兒女和孫子女陪伴下回鄉祭祖時,當親戚想揹著他下一小截山路。忽然我想起曾有人提醒,老人最好不要去做那些上墳的事,好不容易陪老父回家鄉看一看已經不錯了,要盡量避免危險,當即勸阻親戚。而老父的心臟起搏器就隔著衣服梗在他前胸,肋骨很痛,就像在提醒他。我說快放下,因為那條山路,剛下過雨是滑的,而石階布滿了青苔,年久失修也欠牢固,萬一出事豈不是讓人後悔嗎?
望著山坡上他母親的墳塋,如此撕心裂肺嚎啕大哭是我從未見過的,他激動得不能自抑,彷彿透過他淚眼朦朧的眼神,看到他小時候的倔強調皮,青年時的帥氣魯莽勤勉,以及晚年時的和藹慈祥。
其實彼此多麼想一直相互陪伴啊!老人晚年一直都在跟身體各種小毛病做鬥爭,克服了一個又一個病痛,除了無法自行出門採購,但生活能自理。雖沒有驚天動地的偉業,也盡到了自己所能與所愛。風風雨雨過來人,老父不僅關心親人更關心眾生,憂心動盪捲入冷戰,就像半個多世紀的兩岸親人隔海相望。
其實老人心是通透的,遇事他總是很從容。偶然對我提到,他總有一天可能倒在床上不能夠自理,甚至也親歷過ICU重症病房的孤獨無助。醫生追問家屬,要不要在迫不得已時切氣管插管?子女是堅持不同意,覺得老人家禁不起,也不必要經歷那種折騰,所以保守治療最好。
想想吧!身上插滿了管子,鼻子上、喉嚨裡都是管子,這種活法太沒品質了,如果沒有品質的苟活,不如痛痛快快而去。他甚至暗示,如果到了那時候,你們幫我下決心做決斷。其實我們還沒幫他做決斷,他走得太快,太乾脆俐落了,連一點給人的心理準備都沒有。
夜,寂靜,很黑,很涼;心,如火烤,焚燒,茫然,失措。隔著夜空,我向蒼天祈禱,我該怎麼辦?完全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可以求救的人,彷彿陡然墜落枯井或幽暗的山谷。
一生中經歷最艱難、最痛苦而最無助的時刻,老父在ICU重症病房做生死決鬥,親友們通宵不眠。仍不能放下,不能接受,更不能想像,為什麼四年都挺過了,而今不到兩天,就沒了氣息?老人家身體如風燭殘年,任何風吹草動就可能成為導火線,最終被命運打敗而追悔莫及。
最初看到有微信提醒什麼支原體白肺病?隨即轉親友群,後來想一想,這是不是又在製造緊張的空氣呢?於是撤回。似疫情忽隱忽現,一波接著一波此起彼伏擾亂人的正常生活。(上)(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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