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賽爾金

第一次上皮特·賽爾金(Peter Selgin)的英文小說寫作課時,那開課的破冰形式幾乎有點像巫術表演,他鼓勵大家都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教室的中間空地形成一圈,然後讓大家跟著他一起一邊甩動雙臂,一邊深吸一口氣後慢慢呼出,並隨心所欲發出「哇啦哇啦」的古怪又可笑聲響。
當時大家一面跟著做,一面不由自主地笑,確實達到親近和放鬆的目的。然後賽爾金讓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寫自己來上課的路上,遇到的人或事情或冒出的想法,大概半小時後,每個人都念一下自己寫了什麼。
記得那是個感覺夏天還沒完全結束的日子,因為在上課途中,遭遇一場特別的「熱帶風暴(Tropical Depression)」,我就寫了自己在路上遇到下雨的尷尬,進而對這個詞組好奇,並把意思「曲解」為「熱帶憂傷」。賽爾金聽了我的朗讀十分讚賞,他說因為他們的母語是英語,對這類詞彙熟視無睹,而我給了煥然一新的陳述。
這樣別開生面的上課形式和他讓人備受鼓舞的稱讚,我喜歡上了賽爾金的小說寫作課,並連著上了兩期他的寫作課。他對我後來提交的幾篇小說也大加讚賞,不僅用各色鉛筆仔細地標出每一處需要改正的錯誤或者改進的用詞,也標出他喜歡的段落、句子或者詞彙。此外,他又另外寫一封整整一頁的評論,並以極其鄭重親切的「Dear Aiguo」開頭,讓我受寵若驚。
當然最令我鼓舞的是他不吝讚美的評論,他說:「在還沒看到你的作品之前,我就有一種感覺,你不是一個寫小說的新手。」我後來告訴大家,我曾經在中國出版過一部長篇小說《有女知秋》;「祝賀你又寫了一篇出色的小說,而且很優美……你對於這種微妙情感的描寫和把握,會讓許多作家嫉妒,他們也應該嫉妒。」「我們應該討論你該如何進一步修改你的小說作品,並把它們投出去發表,我真還有些建議。」
近二十年過去了,每當我在寫作路上迷茫或疑慮時,就會想起賽爾金這樣一位良師。因為喜歡,有好幾個學寫作的朋友跟我一樣,上了至少兩期塞爾金的小說寫作課。我們後來還自組一個虛構寫作小組。有兩、三年的時光,我們每個月聚會一次,一起互相閱讀和評論小組成員的最新作品。
賽爾金是個多才多藝的義大利裔美國人,他畢業於紐約一個藝術學院,曾經賴以謀生的職業是在各種聚會和郵輪上為客人們畫肖像,他的畫作曾出現在《紐約客》等著名雜誌上;文學方面他迄今已經出版過散文集、小說集、長篇小說、劇本、兒童繪本、寫作工具書等,並曾獲得各種大大小小的獎項,他也曾編過文學雜誌,並且擔任插畫師。他是我認識的美國人當中少有的藝術家和作家,不僅一直更新自己的網頁,還有專門的維基頁面介紹。
賽爾金更是個有趣的人,曾經讀他的散文集《一個左撇子的自白》,因此知道他用左手畫畫寫字,而這隻左手曾經被房東的大狗咬傷,差點毀了他的職業生涯。他高中畢業後迷茫於人生的意義,因此沒急著上大學,反而去開了一陣子大卡車謀生。
他有一個雙胞胎兄弟,兄弟倆小時候曾經一起玩火,把自己的家燒成灰燼。兄弟倆的愛好更是大相徑庭,他是作家和藝術家,而兄弟喬治則是一名經濟學家,曾是喬治亞大學的經濟教授。賽爾金曾經有過一段婚姻,卻因他執著於完成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而和太太P選擇了離婚。他曾經著迷於鐵達尼號(Titanic),並在家裡開了一場以鐵達尼號為主題的畫展。賽爾金喜歡游泳,也不諱言自己人到中年,遭遇了前列腺腫大的尷尬和痛苦。
曾經年輕英俊、瀟灑不羈的賽爾金,在年近半百之際,為了更穩定的生活和醫療保險,選擇了讀一個創意寫作的MFA(Master of Fine Arts.)學位,並希圖以此來謀得一個更穩定的教職。維基頁面說二○二一年時,他是喬治亞學院和州立大學(Georgia College & State Univeristy)創意寫作項目的副教授。
我很欣慰賽爾金的才華和堅持終有回報,想起那一、兩年跟著賽爾金上課的日子,他略帶沙啞的嗓音浸滿義大利式的熱情和坦誠,在課堂上用各種小技巧啟發大家互動和發言。課後在咖啡館的小聚會,他更是毫無老師或者長者的架子,會跟我們說起各種生活瑣事。
對於學生的優秀作品,賽爾金總是不吝誇獎;對於需要提升的作品,他也從不虛與委蛇自己的觀點,而是直接指出不足,並給予具體的改進意見。他讓我們對小說寫作的技藝著迷,並且信心高漲,認為發表乃至成功的那一天,就在不遠的前方。
讓我一直記憶猶新的一件事,是賽爾金對於自己美國人身分的審視。他在一篇散文提到,他曾參加一個美籍義裔作家的研討會,結果會上多數作家在那裡訴苦,說身為義大利人在美國成長過程中的艱辛和飽受歧視。賽爾金感到難以苟同,他認為自己就是美國人、美國生活和美國精神的體現,覺得那些作家的委屈姿態十分可笑。
身為一個中國人,一個生活在美國的亞裔,讀到這種文字和現象,忍不住要啞然失笑,也不禁要審視自己,我們自我感覺作為少數民族的「悲慘」,到底是不是真的?或者只是一種心理上的暗示?也許,我們從來不曾真正懂得在美國成長和生活的含義。
最後一次見到賽爾金,是參加他和當時還沒離婚的太太P主編的雜誌首發會。他穿著西裝,意氣風發,親吻每個來賓的雙頰,叫我這個中國男性簡直不知如何回應。他給我們發郵件通知他散文集出版消息的時候,我回信祝賀,並問他還記不記得我?他說「當然」,還有「你那個關於波士頓和紐約之間的長途汽車的小說。」說得我很不好意思。這輩子也許只有賽爾金這樣誇過我,「You are too young to be so talented.」
有時我覺得,自己跟這個所謂的「天賦」也許正漸行漸散,但離那個「年輕」的區段,毫無疑問的,是距離愈來愈遠了。
但偶爾想起這個美籍義大利人、如今應該年近七十歲的賽爾金,看見他網頁上笑盈盈的個人肖像,總會有暖意和笑意自心頭升起,想著某一天我也許還會有機會告訴賽爾金,關於自己寫作方面的最新消息。(寄自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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