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達香魚醬

廚房翻修,鍋碗盤瓢全數打包收到地下室。地下室有料理台、冰箱和水槽,就是沒有爐子,不能像平日般蒸煮炒炸,僅靠微波爐暫時解決民生問題。一時之間,地下室充滿著各種水果及冷凍食品的混雜氣味。
晚餐吃冷凍火雞雞胸肉、調味白綠花椰菜和糙米飯,十足的老美口味,和色香味全不搭邊。
飯後吃了一顆橘子,接著喝了一杯印度茶,不可思議的是,當我將最後一個盤子放入水槽時,空氣裡竟然飄散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香味,它像鑰匙打開了回憶之門。
那是廣達香魚醬的味道,暌違了半個多世紀的熟悉味道。
那時母親體弱多病,不是住院開刀便是臥病在床,只要她一倒下全家便告斷炊,因為行伍出身的父親只會拿筆桿不會拿鍋鏟,而我們兄妹三人年紀尚小,又在母親嬌養下從未下過廚,於是父親想出了一個解決好辦法,每晚用大同電鍋煮一鍋配給的老米飯,然後自己到巷口雜貨店買一個廣達香魚醬罐頭,就是一餐皆大歡喜的魚醬拌飯。
不是我們偏好魚醬,而是肉醬較貴,父親只能捨肉醬而就魚醬。打開罐頭後那紅色油光讓人眼睛一亮,伴隨而來的撲鼻香味,誘得人饞涎欲滴,吃到嘴裡鹹中帶甜還有一絲辣味,非常好吃下飯。對終日吃不飽的我們來說只要是葷菜就好,哪管它是肉醬還是魚醬,餐餐吃得津津有味,不僅不曾懷念母親那寡油少味的青菜蘿蔔,甚至開始期待每晚的魚醬拌飯。
這份期待因著大外甥的來到更形熱烈,他只比我小九歲,卻總愛賴在外婆家。明知外婆生病了家裡無人下廚,他還是執意留下和我們搶食那罐廣達香魚醬。
「外公,分啊!分啊!」他總是這樣急切地催促著父親。我和他同樣年少無知,只求絕對公平,完全沒想到兄姊較我們年長,食量比我們大,理該多分些。在四雙眼睛的緊迫盯人下,父親即使想要徇私也不可行,只是恨不得手上有一把尺或一個秤,才能分得公平均勻。
可是不管父親分得多麼小心翼翼,總有人爭多嫌少而不高興。搓手站立的父親,看著我們四人搶食的熱鬧勁,臉上滿是憐愛的笑意,要我們慢慢吃別噎著了。這些情景歷歷在目,我甚至還能感受得到當時的那份飽足感。
當我帶著那份飽足感轉身上樓時,一個問號突然閃過腦際,當時的父親吃什麼?記憶中的廚房陰暗狹小,只有一個碗櫃和一個煤油爐,此外別無一物。母親病倒,無人買菜下廚,我們四人狼吞虎嚥之後,即使還有一點剩飯,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配飯吃,難道父親就是用白開水泡飯吃?
這念頭一起,我腳步一軟,心頭一緊,幾乎癱坐在樓梯口。回憶中的父親總是笑著讓我們吃飽,自己卻默默忍受飢餓。這些記憶,如同老舊黑膠底片般,一格格浮現腦海。
父親在最後一次來美探親時腎功能崩壞,滯留我家,開始洗腎。由於洗腎加上飲食限制,他的味覺嗅覺隨之退化。從不下廚的他開始和母親搶廚房,他最愛做的是煎炸黃魚或鯧魚。美式廚房沒有強而有力的抽油煙機,熱油烈火產生的劈啪聲和油煙腥味,非同小可,擦洗清潔爐灶廚具,更是苦差一件。
然而,這樣的大費周章,卻喚不回父親的食欲和味蕾。他通常淺嘗即止,搖頭嘆息,然後起身去喝熱茶。即使是他喝了一輩子的茶,此時入口卻只有苦澀,再也無法回甘。
我不禁想起,年少時我們在飯桌前爭多嫌少的狼吞虎嚥,而父親總是笑著讓我們先吃。那時的他,即便只有白開水泡飯,也能甘之如飴;如今我們有能力孝敬他各種美食,他卻再也嘗不出味道。
過了幾年,他的味覺食欲愈發退化,他不再和母親搶廚房,成日不思飲食,甚至連廚房的煙火味都無法忍受。醫生威脅他若再不進食,便要插胃管強迫餵食,他這才勉為其難。我看著他皺著眉頭,努力吞下幾口食物,卻又無奈地放下筷子。這一刻,我忽然明白,當年他甘願省下魚醬,讓我們吃飽,或許並不只是為了果腹,而是希望我們能快樂無憂地成長。
當年,父親將無言的父愛灌注其中,才讓白開水泡飯變得甘之如飴。反觀後來,兒女的生活並不像他期望中的快樂無憂,而自己的病情持續惡化,隨時可能會先走一步,到時不知誰有能力來照顧孤單的母親。
現在雜亂不便的廚房終將成為過去,魚醬的香味和煎魚的腥味早已飄散,但背後隱藏的父愛永不消失,教會我在平常的食物裡,品嘗深刻的人生滋味。(寄至加州)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