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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姨的家

那是一九七五年,我在天津的大姨家住了一年。時光荏苒,四十年倏忽而過,然而那一排排簡陋卻溫暖的長排房,和其中流淌的煙火氣息,依舊如昨日般鮮活在我心頭,不曾褪色。

大姨家的所在是城市東區的一片老舊居民區,那裡長排房一組挨著一組,每個院子裡有十二戶人家。黃昏時分,灰濛濛的光影裡,四周一片沉寂,磚瓦牆、低矮的平房、同樣顏色的院門,每一處都看似一樣,分辨不出大姨家究竟在哪個院門裡。我在暮色中尋找,直到看到院門前那棵高大的榕樹,心裡才有了些踏實感。家,就在這裡。

這些房子是五○年代政府為解決住房問題修建的,每戶僅有一至三間臥室,沒有廚房,也沒有廁所。院子裡的空地上,各家用磚頭堆砌出簡陋的小廚房,鍋灶、木架一應俱全。寒冬臘月,木架上整齊擺放著一排排經過初霜的白菜和土豆,它們被蓋著厚厚的棉被,像是等待過冬的寶貝,屋簷上時不時還傳來雪花輕輕飄落的聲音。清晨的雪地上,還能看見小貓的足跡,從院子的東門開始,一家一家的廚房巡查一遍,最後才慢悠悠地返回。

這些排房中只有一個公共廁所,裡面沒有燈,人們往往只在白天使用它。每一個院子裡只有一個自來水管,一個水泥砌的池子。水是鹹的,平時只能用來洗東西,飲用水則要在傍晚八點後去取。晚上時,十二戶人家都排起長隊,等著輪流接水,鐵桶發出沉悶的碰撞聲,伴隨著人們輕聲的交談,彷彿夜晚的專屬樂章。一桶一桶的水被拎回屋中,倒入門後的一個大水缸裡,蓋上木蓋子,上面放著一個水瓢,這就是一家人一天的飲用水。

夏天的熱浪使人們聚坐在院子裡乘涼。老人們搖著大蒲扇,嘮著天南海北的閒話,有人隨著收音機裡傳來京劇片段哼上幾句,偶爾有大嗓門的人扯著嗓子討論廠裡的瑣事。鳥籠裡的鸚鵡也融入了這一片喧囂,嘰嘰喳喳地應和著。高高旋飛的鴿子落在房簷上,挺著脖子咕咕叫著。那時的夜晚,雖然簡單,但滿載著生活的煙火氣。

每到新年,孩子們最為雀躍。大人們用報紙糊成燈籠,點亮蠟燭後,孩子們便興奮地提著燈籠奔跑在大排房外,笑聲、叫聲與鞭炮聲此起彼伏。蠟燭的微光和鞭炮的火光在夜幕中交相輝映,孩子們的影子在牆上跳躍,印證著那時歲月的歡欣時刻。

實際上人們的日子很艱辛,尤其是冬天,冰冷與貧瘠讓生活變得格外沉重。寒風中,院裡的鍋灶前飄起幾縷青煙,家家戶戶都在燉著同樣的菜--清湯寡水的白菜和土豆,偶爾幾片乾癟的肉在鍋裡打轉,油水少得連空氣都顯得寒酸。大米中摻和著糠,稱為二米飯。但大姨手巧,常常做玉米餅,外焦裡嫩,熱騰騰地飄著香氣,讓我們在寒冷中感受到一絲溫暖。

偶爾,我會拿著大姨給的二毛錢去商店,面對著掛在桿子上的那些小袋子,裡面僅有一小塊肉、一根黃瓜和一顆番茄,價格標著四元,在當時平均工資每月只有三十元的日子裡,那是多麼奢侈的東西,讓人望而卻步。我只能買兩根帶彩畫的鉛筆或印著美女圖案的手絹,或是在大排房邊,花五分錢跟小販買一小竹筒烤花生。那些平凡的小物件,在當時卻顯得無比珍貴。

大姨是一個非常遵守傳統的女性,她如同舊時的那些富家女子,齊肩的短髮,默默的神情,休閒下來時總是盤腿坐在床邊上,慢條斯理地料理著一些瑣碎的家務事情,教導我如何成為一個勤快的女孩。在大姨的眼裡,女孩子理所應當去操持家務,服侍家人,這份深植於傳統的期待,讓我時常感到肩上的責任沉甸甸。每次我剛完成學校的作業,她立刻叫我去廚房幹活,教我和麵、包餃子、疊衣服、洗衣物。她的眼神裡沒有責備,只有期待,希望我將來能像她一樣成為一個勤勉持家的女子。

那一年裡,雖然物資匱乏,但生活充實。鄰居們時常聚在一起,閒話家常,談論孩子的婚嫁,或者廠裡的瑣事。隔壁的伯伯養了幾隻鴿子和鸚鵡,我常常逗弄牠們,學牠們的叫聲,那種與鳥兒的交流,讓我感到一絲特別的親密,有鳥兒們陪伴,彷彿是我那段孤單時光裡的朋友。

這些平凡的日子,在我的記憶中漸漸模糊,卻始終帶著溫暖的色彩。它們構成了我對家的最初印象,那種簡單、樸實、充滿人情味的生活,依然在我心底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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