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茲華斯與七個

去年是我們夫妻第二次到倫敦，逗留幾天以後，又參加了到英格蘭北方湖區的旅遊團。在約克住了一晚，車行向西，進入湖區，坡道彎彎，水光瀲灩，果然是湖光山色。中巴載著我們十來個遊客，快速穿行在狹窄的車道上，對面有車，就要馬上減速、閃讓；兩邊是灌木籬笆，毫無迴旋之地，司機一面秀車技，一面還要給我們介紹前面的名勝古蹟，真是不佩服不行。

這個團的重點是文化，沿途劍橋大學、古堡、公園以外，就是彼得兔的作者波特在近薩維里的故居、劇作家莎士比亞家鄉埃文河邊的斯特拉福特，和有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墓地的格拉斯米爾。

華茲華斯是英國浪漫主義詩人，他的很多詩篇都膾炙人口。我喜歡華茲華斯的詩作：詠水仙、致雲雀、孤獨的割麥女、彩虹，和稍早的彌爾頓、莎士比亞不同，卻讓我想起了梭羅的瓦爾登湖，「聽貓頭鷹和狐狸在唱牠們的小夜曲，還不時聽到近處不知名的鳥兒的尖叫聲。」何其相似乃爾。不同的是，一個用詩歌鳴唱，一個用散文敘談。

一七九九年，詩人結束流浪生活，和妹妹定居湖區的格拉斯米爾，開始創作的黃金十年。格拉斯米爾就是我們這次旅遊的主要景點。停車的地方是一個小教堂，當然就是有名的聖奧斯瓦爾德教堂，還不及我們鎮裡教堂一半大，低矮，陰暗。詩人生前和家人常常到這裡做禮拜，死後就葬在旁邊的墓園裡。

站在他親手栽種的紫杉樹下，同行遊客都默默地注視著柵欄裡他們一家人的墓碑。石板路又一直把我們引到有名的水仙園，芳草萋萋，綠樹如蔭，石板上鐫刻著捐款人的名字，墓碑上布滿青苔，好像從來沒有清洗過。一切都是那麼質樸無華，顯示出一百五十年的歲月滄桑，卻令遊人肅然起敬，浮想聯翩。在鎮上的書店裡，我買了一本華茲華斯的詩集，留作紀念。

真是無巧不成書，從倫敦回來不久，在我們農場的微信群裡發現一條有趣的消息。一位上海群友在整理舊報紙時，看到新民晚報一篇「我們是七個」的文章，裡面竟有我的名字，愈讀愈像，於是煞費苦心，把剪開的報紙又拼接起來，放到群裡。我一讀，才知道，這是四十多年前大學同班湯朔梅四月份寫的文章，回憶當年同宿舍的六個同學有趣的學習生活，題目用的竟是華茲華斯的一首詩。

在這首膾炙人口的詩裡，詩人說的好像是他昨天碰到的事，路上一個鄉村小姑娘，才八歲，帶了山林野地的風味，衣著也帶了土氣。聽到問起幾個兄弟姊妹的問題，「我們是七個」。她說：兩個老遠的跑去了海上，兩個在康威住家，「還有我的小姊姊、小弟弟，兩個都躺在墳園。我就住在墳園的小屋裡，跟母親，離他們不遠。」

不管詩人怎麼解釋，小姑娘卻堅定回答：「他們的墳頭看得見一片青青，十二步就到母親的門口，他們倆靠得更近。我常到那兒去織我的毛襪，給我的手絹縫邊；我常到那兒的地上去坐下，唱歌給他們消遣。太陽落山了，剛近黃昏，要是天氣好，黑得晚，我常把小湯碗帶上一份，上那兒吃我的晚飯。」真是一個天真單純的小姑娘。詩句展現兒童純淨心靈的同時，也透露出對生死難料的悲哀，令人心醉，令人心碎。

真是何其相似。一九七八年秋天，我們六個同學來自四面八方，住進了華東師大第一宿舍一個狹小的房間。有三十出頭的老高三，也有像小湯那樣年輕的應屆畢業生，整整四年，我們一起，背著書包進課堂，拿著飯碗去食堂。當時的我們，好高騖遠，海闊天空，盡情享受了文革後的自由時光，拚命學習，從課堂、講座、圖書館汲取知識。

畢業以後卻各奔前程，我出國謀生，慢慢失去聯繫。和華茲華斯詩裡的兄弟姊妹，一朝分手，也頗有相同之處。我隻身在外，當然就只能是那躺在墳園裡的兩個了？其實，我自己也感到，我就像那個一直陪伴著他們的小姊姊，聽著他們的歌聲，看著他們舞蹈。我隔洋相望，真是為他們驕傲。

過去我背誦「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喜歡「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現在我最熟悉的詩，又加上華茲華斯的「我們是七個」了。我常常拿出來默默地品讀，一遍中文，一遍英文。年底，我在讀書俱樂部朗讀了這首詩，還講述了上面的故事，引起大家一番唏噓。